127.一百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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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碼字不易, 謝謝大家的支持!  裏坊外,道路橫平豎直, 開闊空曠, 腰佩彎刀的武侯來回巡視,秩序分明。

    裏坊內, 繁華喧嚷,人流如織。

    食店、酒肆、邸店、果子鋪、肉鋪、藥行坐落在巷曲間,著圓領袍的小郎君們在酒肆豪飲, 穿半臂襦裙的小娘子們流連於脂粉鋪, 頭裹布巾的老丈挑著一擔新鮮果蔬挨家挨戶上門兜售, 頭發花白的阿婆坐在自家雜貨鋪子的門檻上, 笑眯眯和隔壁裁縫鋪的繡娘說笑。

    長安人早上一般不開灶煮飯,多在坊內的食肆、餅鋪吃朝食。

    食鋪前煙氣蒸籠, 幾口大灶燒得紅彤彤的,蒸籠裏是一層層白白胖胖的蒸餅,鐵鍋中湯水滾沸,雪白的湯餅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騰。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麵片湯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加鹹豆豉還是添辣茱萸, 隨行人自己決定。

    高鼻深目、衣著服飾顯然與眾不同的胡人操著一口別扭的漢話,來往於巷曲間。

    長安城的胡人多不勝數,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 並未好奇觀望。

    大唐國力強盛, 長治久安, 外夷、胡族爭相歸附效忠。

    京師腳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 底氣十足,即使是酒肆裏打雜的小夥計,也樂觀自信,不輕易對人卑躬屈膝。

    這份隻有強國國民才擁有、深深融進骨子裏的自信和灑脫,每每讓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人煙阜盛,比肩接踵,處處人聲笑語。

    和裏坊外的肅穆安靜截然不同。

    車駕行過中曲十字街時,被兩條隊伍擋住前路。

    街巷旁,光著膀子、肌肉筋節的胡人揮舞著蒲扇似的大手,正往一簍剛出爐的胡餅上撒芝麻。

    餅裏裹了羊肉,抹上酥油,放進爐裏烤熟,金黃酥脆,香氣直往行人們鼻孔裏鑽。

    排隊等候的百姓不約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讓來來往往的車馬。

    楊知恩上前斥退幾個擋路的平民,牛車重新慢悠悠搖晃起來。

    裴英娘想讓隨行的宮人幫忙買幾個芝麻胡餅,目光掃過沉默不言的李旦,沒敢吭聲。

    宮人帶著天帝和天後的口諭叩門,應門的裴家僮仆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跑進後宅叫人。

    李旦讓裴英娘進屋和父母拜別,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這麽小,就必須離開親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摻和進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會因為辭別裴拾遺哭天抹淚。

    轉過回廊,踏進後院,台階下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馬駒沒有配籠頭,不能騎乘。

    裴十郎圍著小馬駒轉來轉去,手裏拿著一條鞭子,時不時對著小馬駒抽兩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給我買了匹好馬!叔父還說,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頭,就把你關進柴房裏,不給你飯吃!”

    昨天武皇後離去後,裴十郎仍舊哭鬧不停,裴拾遺為了哄他高興,帶他去騾馬行挑了匹乖順的小母馬。

    裴英娘冷眼看著小馬駒。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裴拾遺得罪武皇後,然後她被武皇後帶走,一夜未歸,說句生死未卜也不為過。

    裴家卻無人關心她的死活,裴拾遺作為她的親生父親,竟然還有心情帶裴十郎去逛騾馬行。

    原本心底還有幾分不舍,現在連那最後一點親情也徹底湮沒,裴家唯一讓她留戀的,大概隻剩下蔡氏親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氣揚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宮裏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飾和宮裏的東西比起來,實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機會。但起碼要把貼身的用物帶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從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歸來,驚喜交加,進屋幫忙收拾箱籠。

    她兩隻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兒。

    裴英娘問過才知道,原來半夏以為她被武皇後抓進宮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偌大的裴家,還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歎口氣,“你願意跟著我進宮嗎?”

    李治看她年紀小,怕她不習慣宮裏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舍不得從小照顧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兩個婢女一起入宮。

    半夏抬起頭,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給裴英娘磕頭:“十七娘,婢子願意!”

    裴英娘眉頭一皺,發現半夏臉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痕:“誰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說。

    裴英娘合上紅地繪穿枝芍藥花漆盒妝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顏麵,如果你真犯了錯,也該由我來懲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著道:“你隻有這點膽量,還怎麽隨我入宮?”

    她進宮,可不是為了受氣去的。

    她不會忍氣吞聲,她的使女也不能隨便被人欺負。

    武皇後想要的,是一個聰慧有膽氣的幫手。她腦子笨,才智有限,年紀又小,不可能成為武皇後倚重的心腹愛將,但至少要討得武皇後的喜歡。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實。

    半夏說出實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攔著十二娘,她沒處撒氣,抓著婢子打了兩巴掌。”

    裴英娘記在心上。

    收拾好行李,她去正堂向繼母張氏拜別。

    張氏是個沒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裴英娘行稽首禮的時候,她眼圈一紅,顫聲道:“小十七,宮裏可比不得家裏,天後說什麽,你就應什麽!以後沒人照應你,凡事隻能靠自己,你千萬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張氏是裴拾遺的續弦,平時對她不壞。

    張氏還想和她說幾句掏心窩的心裏話,一個梳單髻的婢女突然一頭紮進正堂,臉色倉惶,滿臉是淚:“十七娘,快跑!郎君要殺你!”

    是半夏。

    廊簷深處腳步紛亂,裴拾遺雙眼發紅,鬢發披散,提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向正堂走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後,目光畏懼,又隱隱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雀躍。

    張氏嚇得手足無措。

    裴拾遺一腳踏進內堂,咬牙切齒,聲如洪鍾:“我們裴家滿門忠烈,誓不與妖婦為伍!十七娘,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婦手中,怎能自甘下賤,認妖婦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婦利用,隻能親手了結你,才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劍尖對準裴英娘,隨時能一劍斬斷她的咽喉。

    張氏大哭起來,直起身爬到裴拾遺腳邊:“郎君,小十七才八歲呀!她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怎麽敢違抗天後的旨意?”

    裴拾遺不為所動,一把推開張氏,舉起寶劍。

    劍尖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裴英娘顧不上穿鞋履,轉身就跑。

    前院已經被仆從擋住了,正堂有兩道小門,通往張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一邊奔跑,一邊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歲,怎麽可能跑得過人高馬大的裴拾遺,隻能拖延時間,等李旦領人進來救她。

    半夏一抹眼淚,抬腳飛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雙手叉腰,擋在她麵前,“叔父說了,誰也不準踏出內宅一步!”

    半夏目眥欲裂。

    裴十郎冷哼一聲:“裴家由叔父說了算,你敢不聽話,我讓叔父把你賣到波斯去當女奴!”

    半夏冷笑不語,拔下發間的銀簪子,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女郎危在旦夕,她必須盡快找到殷王!

    誰敢攔她,她就和誰拚命!

    “啊!”簪子一頭又尖又利,直直往眼瞳刺來,裴十郎嚇得肝膽俱裂,一蹦三尺高,“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半夏趁機脫身,路上的仆從看她狀若瘋癲,不敢上前攔阻。

    有人悄悄給她指路:“殷王在前堂。”

    前堂地上設火爐,銅罐裏正煮著一罐黃褐色茶湯。

    婢女把研成細粉的薑末撒進茶湯裏,用銀匙子挖一小勺豬油,趁水開的時候,浸在滾沸的茶湯中燙煮。

    李旦百無聊賴,盤腿坐在簟席上,望著嫋嫋的水汽沉思。

    半夏披頭散發,衝進前堂,撲到李旦腳下,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響:“大王,求您救救十七娘!”

    李旦皺起眉頭,“怎麽回事?”

    半夏大哭道:“郎君要斬殺女郎!”

    李旦勃然變色。

    裴英娘才跑出幾步,就被裴拾遺堵在後院牆角。

    劍尖從她頸邊擦過,削下一縷青絲。

    縛發的鴨蛋青絲絛被斬成兩截,無聲墜落。

    裴英娘小胳膊小腿,眼看劈下來的寶劍越來越近,無處可躲,幹脆往地上一趴,貼著地麵骨碌碌打個滾。

    裴拾遺來不及收回寶劍,雪亮的劍刃劈在窗下供花瓶的梅花小幾上。

    小幾被劈成兩斷,木屑四處飛濺。

    白瓷細頸花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赤紅花朵洋洋灑灑,飄落一地。

    裴英娘心中發寒:裴拾遺真想殺了她!

    裴拾遺眼瞳閃閃發亮,果斷揮出第二劍。

    裴英娘感覺到背後凜冽的殺氣,手腳並用,想爬到屏風後麵躲起來。

    身形忽然一滯,她的裙角被裴拾遺踩住了。

    寶劍劃破空氣,斬向裴英娘的肩頭:“十七娘,不要怪阿父,你是裴氏女,不能墮了裴家的名

    聲!”

    武皇後說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帶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懷著某種目的,隻要她老實聽話,武皇後應該不會把她怎麽樣吧?

    李治的反應全在武皇後的意料之中。

    這個溫柔多情的男人,永遠懷著一副慈悲柔軟的心腸,哪怕當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賀蘭氏以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時候加以挑撥,就能趁虛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賀蘭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戶婢。

    而她從太宗身邊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為寵愛的皇後,再到參與政事的天後,起起落落,曆經風雨,豈會怕一個乳臭未幹、囂張跋扈的小姑娘?

    賀蘭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榮華富貴,全是靠著她這個姨母的庇蔭得來的。

    想效仿她的母親,做第二個韓國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願罷。

    武皇後眼含笑意,對著裴英娘點點頭。

    這個裴家小娘子,年紀雖小,卻鎮定大方、乖巧順從,倒是個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親那群不知所謂的紈絝強多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裴家小娘子足夠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後在想什麽,一定會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鎮定,手心都是潮濕的汗水好嗎?

    她按著武皇後之前的囑咐,鼓起勇氣,抽出絲帕,遞給李治:“請陛下莫要傷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歲,說話不用顧忌。眼圈一紅,別人就會軟語溫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過手巾,拂去淚水,怔怔道:“你今年幾歲?”

    聲音又輕又柔,生怕嚇壞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聲道:“八歲。”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麽人?”

    裴英娘頓了一下,“我父親是門下省左拾遺裴玄之,母親出自江東褚氏。”

    聽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輕皺,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書法聞名天下,曾經位極人臣,極得李治信任。

    後來他因極力反對李治立武媚為後,被流放至愛州,死在荒涼的山野密林中。死後還被削職為民,兩個兒子也相繼去世。

    武皇後親自下令捕殺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孫女帶到他麵前。

    這份胸襟,讓李治大為詫異,詫異之餘,是佩服,一直以來,武媚都比他聰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後帶進宮的時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驚。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兒,當年褚遂良之所以會被誣陷下獄,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發褚遂良有謀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後早對褚遂良起了殺心,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什麽謀反,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罷了。

    幾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於流放地愛州之後,一怒之下,和裴拾遺斷絕夫妻關係。

    其實裴拾遺挺無辜的,他本人是堅定的太子黨,根本沒想過要陷害嶽父,而且他的從兄也牽連其中,被武後殘忍殺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慘遭戕害的裴郎君僅存於世的骨血。

    偏偏那個告發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遺的族兄,平時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談話,基本上是裴拾遺無意間泄露出去的。

    他的無心之言,被那個族兄當成證據,呈交禦前。

    褚氏怒不可遏,斷然和離。

    裴拾遺一麵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麵惱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麵憤恨武皇後的隻手遮天,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他成為太子李弘的死忠。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報複妻子褚氏的絕情,裴拾遺收養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將武皇後視作妖婦。

    簡單地說:武皇後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間接導致裴拾遺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武皇後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個。

    還沒走出裴府時,她已經打聽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並不在乎裴英娘是誰的女兒,誰的外孫女兒,權勢之下,父母之仇也不過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宮中,親自教養。”

    武皇後一語驚醒夢中人。

    李治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臉上,又露出那種悲傷、愧疚、懷念的表情,顫聲道:“既然皇後喜歡,就留在宮裏養大罷。”

    裴英娘一臉愕然:等等,你們還沒問我的意見啊?

    不過想一想,武皇後是注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兒子,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可做她的女兒,倒是可以無憂無慮,盡情享受榮華富貴。

    當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開罪武氏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