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一百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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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碼字不易, 謝謝大家的支持!  裏坊外, 道路橫平豎直, 開闊空曠,腰佩彎刀的武侯來回巡視,秩序分明。本文由  首發

    裏坊內,繁華喧嚷, 人流如織。

    食店、酒肆、邸店、果子鋪、肉鋪、藥行坐落在巷曲間, 著圓領袍的小郎君們在酒肆豪飲,穿半臂襦裙的小娘子們流連於脂粉鋪,頭裹布巾的老丈挑著一擔新鮮果蔬挨家挨戶上門兜售,頭發花白的阿婆坐在自家雜貨鋪子的門檻上, 笑眯眯和隔壁裁縫鋪的繡娘說笑。

    長安人早上一般不開灶煮飯,多在坊內的食肆、餅鋪吃朝食。

    食鋪前煙氣蒸籠, 幾口大灶燒得紅彤彤的, 蒸籠裏是一層層白白胖胖的蒸餅, 鐵鍋中湯水滾沸,雪白的湯餅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騰。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麵片湯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 加鹹豆豉還是添辣茱萸, 隨行人自己決定。

    高鼻深目、衣著服飾顯然與眾不同的胡人操著一口別扭的漢話, 來往於巷曲間。

    長安城的胡人多不勝數, 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 並未好奇觀望。

    大唐國力強盛,長治久安,外夷、胡族爭相歸附效忠。

    京師腳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 底氣十足,即使是酒肆裏打雜的小夥計,也樂觀自信,不輕易對人卑躬屈膝。

    這份隻有強國國民才擁有、深深融進骨子裏的自信和灑脫,每每讓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人煙阜盛,比肩接踵,處處人聲笑語。

    和裏坊外的肅穆安靜截然不同。

    車駕行過中曲十字街時,被兩條隊伍擋住前路。

    街巷旁,光著膀子、肌肉筋節的胡人揮舞著蒲扇似的大手,正往一簍剛出爐的胡餅上撒芝麻。

    餅裏裹了羊肉,抹上酥油,放進爐裏烤熟,金黃酥脆,香氣直往行人們鼻孔裏鑽。

    排隊等候的百姓不約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讓來來往往的車馬。

    楊知恩上前斥退幾個擋路的平民,牛車重新慢悠悠搖晃起來。

    裴英娘想讓隨行的宮人幫忙買幾個芝麻胡餅,目光掃過沉默不言的李旦,沒敢吭聲。

    宮人帶著天帝和天後的口諭叩門,應門的裴家僮仆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跑進後宅叫人。

    李旦讓裴英娘進屋和父母拜別,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這麽小,就必須離開親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摻和進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會因為辭別裴拾遺哭天抹淚。

    轉過回廊,踏進後院,台階下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馬駒沒有配籠頭,不能騎乘。

    裴十郎圍著小馬駒轉來轉去,手裏拿著一條鞭子,時不時對著小馬駒抽兩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給我買了匹好馬!叔父還說,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頭,就把你關進柴房裏,不給你飯吃!”

    昨天武皇後離去後,裴十郎仍舊哭鬧不停,裴拾遺為了哄他高興,帶他去騾馬行挑了匹乖順的小母馬。

    裴英娘冷眼看著小馬駒。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裴拾遺得罪武皇後,然後她被武皇後帶走,一夜未歸,說句生死未卜也不為過。

    裴家卻無人關心她的死活,裴拾遺作為她的親生父親,竟然還有心情帶裴十郎去逛騾馬行。

    原本心底還有幾分不舍,現在連那最後一點親情也徹底湮沒,裴家唯一讓她留戀的,大概隻剩下蔡氏親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氣揚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宮裏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飾和宮裏的東西比起來,實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機會。但起碼要把貼身的用物帶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從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歸來,驚喜交加,進屋幫忙收拾箱籠。

    她兩隻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兒。

    裴英娘問過才知道,原來半夏以為她被武皇後抓進宮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偌大的裴家,還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歎口氣,“你願意跟著我進宮嗎?”

    李治看她年紀小,怕她不習慣宮裏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舍不得從小照顧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兩個婢女一起入宮。

    半夏抬起頭,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給裴英娘磕頭:“十七娘,婢子願意!”

    裴英娘眉頭一皺,發現半夏臉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痕:“誰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說。

    裴英娘合上紅地繪穿枝芍藥花漆盒妝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顏麵,如果你真犯了錯,也該由我來懲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著道:“你隻有這點膽量,還怎麽隨我入宮?”

    她進宮,可不是為了受氣去的。

    她不會忍氣吞聲,她的使女也不能隨便被人欺負。

    武皇後想要的,是一個聰慧有膽氣的幫手。她腦子笨,才智有限,年紀又小,不可能成為武皇後倚重的心腹愛將,但至少要討得武皇後的喜歡。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實。

    半夏說出實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攔著十二娘,她沒處撒氣,抓著婢子打了兩巴掌。”

    裴英娘記在心上。

    收拾好行李,她去正堂向繼母張氏拜別。

    張氏是個沒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裴英娘行稽首禮的時候,她眼圈一紅,顫聲道:“小十七,宮裏可比不得家裏,天後說什麽,你就應什麽!以後沒人照應你,凡事隻能靠自己,你千萬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張氏是裴拾遺的續弦,平時對她不壞。

    張氏還想和她說幾句掏心窩的心裏話,一個梳單髻的婢女突然一頭紮進正堂,臉色倉惶,滿臉是淚:“十七娘,快跑!郎君要殺你!”

    是半夏。

    廊簷深處腳步紛亂,裴拾遺雙眼發紅,鬢發披散,提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向正堂走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後,目光畏懼,又隱隱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雀躍。

    張氏嚇得手足無措。

    裴拾遺一腳踏進內堂,咬牙切齒,聲如洪鍾:“我們裴家滿門忠烈,誓不與妖婦為伍!十七娘,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婦手中,怎能自甘下賤,認妖婦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婦利用,隻能親手了結你,才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劍尖對準裴英娘,隨時能一劍斬斷她的咽喉。

    張氏大哭起來,直起身爬到裴拾遺腳邊:“郎君,小十七才八歲呀!她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怎麽敢違抗天後的旨意?”

    裴拾遺不為所動,一把推開張氏,舉起寶劍。

    劍尖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裴英娘顧不上穿鞋履,轉身就跑。

    前院已經被仆從擋住了,正堂有兩道小門,通往張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一邊奔跑,一邊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歲,怎麽可能跑得過人高馬大的裴拾遺,隻能拖延時間,等李旦領人進來救她。

    半夏一抹眼淚,抬腳飛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雙手叉腰,擋在她麵前,“叔父說了,誰也不準踏出內宅一步!”

    半夏目眥欲裂。

    裴十郎冷哼一聲:“裴家由叔父說了算,你敢不聽話,我讓叔父把你賣到波斯去當女奴!”

    半夏冷笑不語,拔下發間的銀簪子,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女郎危在旦夕,她必須盡快找到殷王!

    誰敢攔她,她就和誰拚命!

    “啊!”簪子一頭又尖又利,直直往眼瞳刺來,裴十郎嚇得肝膽俱裂,一蹦三尺高,“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半夏趁機脫身,路上的仆從看她狀若瘋癲,不敢上前攔阻。

    有人悄悄給她指路:“殷王在前堂。”

    前堂地上設火爐,銅罐裏正煮著一罐黃褐色茶湯。

    婢女把研成細粉的薑末撒進茶湯裏,用銀匙子挖一小勺豬油,趁水開的時候,浸在滾沸的茶湯中燙煮。

    李旦百無聊賴,盤腿坐在簟席上,望著嫋嫋的水汽沉思。

    半夏披頭散發,衝進前堂,撲到李旦腳下,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響:“大王,求您救救十七娘!”

    李旦皺起眉頭,“怎麽回事?”

    半夏大哭道:“郎君要斬殺女郎!”

    李旦勃然變色。

    裴英娘才跑出幾步,就被裴拾遺堵在後院牆角。

    劍尖從她頸邊擦過,削下一縷青絲。

    縛發的鴨蛋青絲絛被斬成兩截,無聲墜落。

    裴英娘小胳膊小腿,眼看劈下來的寶劍越來越近,無處可躲,幹脆往地上一趴,貼著地麵骨碌碌打個滾。

    裴拾遺來不及收回寶劍,雪亮的劍刃劈在窗下供花瓶的梅花小幾上。

    小幾被劈成兩斷,木屑四處飛濺。

    白瓷細頸花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赤紅花朵洋洋灑灑,飄落一地。

    裴英娘心中發寒:裴拾遺真想殺了她!

    裴拾遺眼瞳閃閃發亮,果斷揮出第二劍。

    裴英娘感覺到背後凜冽的殺氣,手腳並用,想爬到屏風後麵躲起來。

    身形忽然一滯,她的裙角被裴拾遺踩住了。

    寶劍劃破空氣,斬向裴英娘的肩頭:“十七娘,不要怪阿父,你是裴氏女,不能墮了裴家的名

    聲!”

    李旦放下銀杯,紅綾餡餅裏有油膩的豬油,他不愛吃。

    然而他還是緩緩伸出手,接過葵口盤。

    侍女見狀,用長筷夾起一枚紅綾餡餅,澆一層薄薄的蔗漿,送到李旦麵前的小碟子裏。

    李旦吃下半枚紅綾餡餅,忽然覺得這道茶食似乎並不難吃。

    見李旦吃了自己送的點心,裴英娘輕輕舒口氣。

    手臂被輕輕推了一下,李令月挨到她身邊,小聲說:“小十七,你膽子可真大,我記得八王兄最討厭吃豬油的。七王兄有次讓尚食局的主膳偷偷往八王兄的胡麻粥裏加豬油,被八王兄揍得滿頭包,連阿父、阿娘都驚動了。”

    說完,她咯咯笑,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你是不是有意的?八王兄得罪你啦?”

    裴英娘頓時頭皮發麻,馬屁拍到馬腿上,說的就是她吧?

    想也不想,準備撲到李旦的食案前,盡力挽救自己的過失。

    李旦連親兄弟李顯都能下手揍,何況她這個半路蹦出來的妹妹!

    一回頭,卻呆住了。

    李旦依舊做得筆直端正,筷子起起落落,一口接一口,好像,吃得挺滿意的?

    裴英娘把忐忑不安的心放回肚子裏,傳說也不一定盡實嘛!

    李令月愛熱鬧,剛老實坐了一會兒就閑不住,拉著裴英娘站起身:“英娘,咱們去看看六王兄他們在做什麽詩。”

    裴英娘暗暗叫苦,她隻學過西漢人史遊編著的啟蒙讀物《急就篇》,略微認得幾百常用字,而六王李賢是出了名的少年早慧,聰敏博學。他平日來往的多是一些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才子學者,其中不乏被後世稱為“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那樣的年輕俊才。

    一幫博古通今、出口成章的大文豪聚在一塊兒吟詩作對,她根本聽不懂啊!

    兩個小娘子提著裙角、躡手躡腳靠近李賢時,剛好聽到他念完一首吟誦美酒的詩賦,周圍的人轟然叫好。

    武皇後的幾個兒子中,太子李弘文質彬彬,和李治最像。李賢容貌俊秀,唇紅齒白,既不像李治,也不像武皇後,一雙狹長的鳳眼,眼尾略微上挑,神光內斂。

    “六王大才,請滿飲此杯。”

    一個梳高髻、簪花釵,穿孔雀紋錦大袖襦衫的少女端著銀杯,越眾而出,眼波似水,含情脈脈。

    李賢接過銀杯,袍袖輕揚,一口飲盡。

    少女笑語盈盈,眼神直勾勾纏著李賢,大有癡戀之態。

    席上眾人交頭接耳,目光閃爍。

    少女旁若無人,繼續圍著李賢打轉。

    李令月氣得直咬牙:“真掃興!趙觀音怎麽也在?”

    冷哼一聲,拉著還迷迷糊糊的裴英娘找到李賢的王妃房氏,“阿嫂,你看看那個趙觀音,都快黏到六王兄身上去了!你也不管管。”

    房氏溫柔敦厚,聞言隻是笑了笑,“趙二娘是我們的長輩,怎麽能直呼她的名字?”

    李令月撇撇嘴,“什麽長輩,我可不認!”

    房氏不欲多說,目光轉到裴英娘身上,含笑問:“這是小十七?今年幾歲了?”

    李令月的注意力立刻跑偏,拍拍裴英娘肉乎乎的小巴掌,昂起下巴,略帶得意之色,“小十七今年八歲,比我小兩歲,以後要管我叫阿姊。”

    房氏捂嘴輕笑,“了不得,我們令月也當姐姐了。”

    李令月愈加驕傲,拉著低頭做羞澀狀的裴英娘,在側殿的所有女眷席位間轉了一個大圈,挨個上前介紹自己的新妹妹。

    太平公主是李治和武皇後的寶貝疙瘩,眾人們不敢怠慢,跟著湊趣,把裴英娘誇了又誇。

    一圈轉下來,李令月興奮異常:當姐姐的感覺真好!

    裴英娘悄悄舒口氣,她的臉都快笑僵了,兩隻手腕上摞了不下七八隻鑲金八寶玉鐲子,身後的忍冬懷裏還抱著一堆金銀寶石串墜子,都是各位公主、夫人送她的。

    累歸累,不過收成好啊!隨便一隻寶石鐲子,都是價值不菲的寶貝,今天算是小賺一筆。

    李治身體不好,不能久坐,和眾人說笑了幾句,便回內殿去了,武皇後也跟著過去照應。

    帝後前後離開,席上眾人開始大著膽子奉承太子李弘和太子妃裴氏。

    尤其是東宮的幾位屬臣,當眾說太子寬和大度,有昔日太宗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