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亂墳故人

字數:5063   加入書籤

A+A-


    ()    安寧一行人回到司幽門時,天已向晚。

    她著人做了幾道菜,合著那精精肉燉的湯藥,一並端至玉采房,卻發現他不在。

    “不是說病了嘛,定是又跑到哪裏鬼混去了。”安寧嘟囔著,垂頭回房休息去了,心黯然。

    輾轉了大半夜,終於想通了些。也對,師父那個人,說話哪有個準數。想想自己入門磕的那十九個頭就知道了,信他,那絕對是大大的冤枉。師父昨日夜裏還在與自己比劃劍招,刺撩劈掛,生龍活虎得很,怎會說病就病了,托詞,分明都是托詞。

    不過這樣也好,出去混,總比生了病的強。不談別的,若是師父生了病,自己的修行隻怕就要怠慢了,屆時,複仇大願隻能一拖再拖,拖到知生老兒壽終正寢了,說不定自己還沒習得那《天問十九式》其一招半式的精髓。

    許是白日也折騰累了,想著想著,安寧就沉沉睡去了。

    次日清晨,安寧一覺醒來,發現昨夜衣服也沒脫,被子也沒蓋,就這麽合衣睡了一宿。

    她起身打了兩了噴嚏,發現沒什麽大恙,拍拍纖衣上的灰,便出門了。

    昨日才與自己說好,不聞不問,腳下卻不聽使喚,直直朝著玉采房走去。

    房仍是不見玉采,卻見下人老吳在收拾碗筷。安寧向前一探,發現碗盤,均是幹幹淨淨,突然莫名欣喜。伸一摸碗碟,發現還熱乎著呢,師父應是剛出門不久。

    老吳見了安寧,簡單行了個禮,說道:“宗主吩咐過,見到安寧姑娘,就說他去城外亂墳崗了。”

    安寧大喜,匆匆謝過老吳,大步流星地朝著馬廄,牽了馬就朝城外找人去了。

    到了亂墳崗,看著那人背影,才反應過來,這人湯也喝了菜也吃了,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找他做甚?

    剛想走,那人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頭也不回便喚道:“安寧,來了就陪為師坐坐。”

    坐坐?您這兒沒席子沒椅子的,怎麽個坐法?安寧思索片刻,跳下馬,學著玉采的樣子,席地坐了下來。

    安寧這才發現,麵對著二人的那塊石碑,上麵幹幹淨淨,半個字也沒有。碑前酒一壺,杯兩盞。

    隻見玉采將兩杯酒斟滿,雙平平端起一個酒盞,舉過頭頂,對著那石碑鞠了一躬。而後左扶住右邊衣袖,右將酒盞稍稍傾斜,從左至右,仔細將杯酒灑在地上。如此反複,祭了次,不著一詞。

    安寧也學著他的模樣,端起碑前的另一盞酒,鞠躬,灑掉,斟滿;鞠躬,灑掉,斟滿;再鞠躬,再灑掉,再斟滿,再一飲而盡。口念念有詞:“高人在上,你我素昧平生,我敬你酒杯,你請我喝一盞,咱倆便算是扯平了。”

    玉采側目,看著他的好徒兒。安寧這賬算的,麵上一看,亂八糟,仔細一想,好不智。杯一盞,橫豎都是玉采的酒,借花獻佛也就罷了,還貪一杯,最後說起來,她還是以換一,大方得很。

    “如何知曉,裏麵是位大人物?”

    “能得師父祭拜,已然不凡。再者,葬在這亂墳崗都不敢留下個名號的,那豈止是大人物,簡直是大人物的大人物。”安寧笑了笑,正色道:“師父,裏麵睡著的,是那位故人嗎?”

    “是。”

    “那是誰?”

    “一個死人。”

    安寧再問,“可是我生父?”

    “不是。”

    “那師父當日,卻說我是什麽故人之女。”

    “為師認錯人了。”

    安寧隻想到,玉采會如何辯解,或者幹脆不答。這認錯人了,葫蘆裏賣的又是什麽藥?長老二啊長老二,你倆這一本正經說胡話的本事,到底是誰跟誰學的?安寧突然想到有那麽一句話,叫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形容他們主仆二人,真是再恰當不過,但是,總覺得有哪裏不對,聽起來怪怪的。

    話說這亂墳崗,滿眼都是遠近高低各不同的橫豎八的墓碑。但凡是在周饒有些身份的人,大概也不會將祖輩草草葬在此處吧,唐突。此處除了墓碑,便是死人,除了死人,便隻有他們師徒兩個活人。孤男寡女,亂墳野鬼,場麵太尷尬,總要說些什麽吧。

    對了,安寧想起來,自己本是來關心師父的,至於故人不故人,來日方長,司幽門那麽多張嘴,總能被自己套出個所以然來。不說就不說吧,說了也不一定是真話,無所謂。

    “師父,我聽長略說,您病了……現在可好些了?”安寧看著,這玉采怎麽著也不像生病的人,健碩著呢。正所謂沒話找話,硬聊天,心意到了,說什麽都無所謂。

    “咳咳……”安寧這麽一問,恰恰提醒了玉采,他還真就撕心裂肺地幹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道,“今早喝過湯,好多了。”

    玉采指的,正是用安寧獵得的精精燉的十全大補湯。昨天回來的路上,安寧聽長略說,那隻精精,本是容意欲用來揚名立萬的,連子車騰都隻是陪他演戲,準備成全了他,自己這般不知好歹,偏偏搶了別人的風頭。

    於是,想到那隻從別人眼刀子底下搶來的精精,安寧莞爾:“湯好喝嗎?”

    “你送的,什麽都好。”

    “哦?那若是穿腸毒藥呢?”

    “你不會。”玉采盯著墳頭,答得篤定。

    安寧笑了,她是不會,因為不敢。她若是敢對玉采下毒,憑著她師父那警的性子,還不把自己拆了?隻是想想,便不寒而栗。

    回去的路上,玉采牽著馬,兩人並肩而行,不知是誰刻意,腳步放得極慢。

    安寧一路聒噪,講述昨日裏自己如何與那公子琰換了坐騎,如何半路殺出打得子車騰與容措不及,如何搶了容的風頭,如何知道精精的本體在其左側分身尺之內,那雍和又是如何色迷心竅,如何護主心切,公子琰如何仙姿佚貌,如何舉止風雅,如何鬱鬱不得誌,長略與公子琰又是如何如何熟絡,算起來,子車騰和公子琰還是親表兄弟……

    對於自己與容那一番交談,卻是絕口不提。

    玉采聽著,時而回上一兩句,時而隻是聽著,顯得極有耐心。

    東風漸急,夕陽斜灑,春色滿眼,乍暖還寒。

    安寧打了個噴嚏,將身上衣衫收緊,兩盤在胸前,來回搓著取暖。玉采鬆開韁繩,將外袍解下,輕輕披在安寧背上,再不言語。

    兩旁楊柳細裁,枝頭輕紅破蕾。

    話說長思回到宮,百無聊賴。

    她與長生二人,一個從城北賤民,一躍成為和親公主;一個從多年偏將,搖身一變官升級,說不清到底是誰饋贈了誰,誰又虧欠了誰。

    這上等人的生活,起初長思說不上喜歡,也確確實實是不習慣。下麵有人伺候著,上麵就要看人臉色,按照安寧的話說,不如當個賤民,天高皇帝遠的,逍遙自在。不過安寧也就是嘴上說說,長思以前的日子,她沒有經曆過,也是隻能兀自瞎想,過過嘴癮而已。

    不過這人,說來也奇怪,換了身衣裝,學了些規矩,端了聲腔調,身子一轉,頭一抬,就那麽毫無違和地,改頭換麵了。謝天謝地,不如謝謝長思那好爹娘,賜了她一副好皮囊,外加一顆玲瓏心。此時此刻的長思,宮裝這麽一穿,宮飾這麽一戴,看起來再也不像牛賀城北的小小賤民,怎麽看,都是聚天地靈氣而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一國公主。

    若是安寧此刻見著她,定會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端詳一番,而後笑意滿滿,打趣道:“哎呀呀,咱家的小丫頭,長成大姑娘了,甚好,甚好。”

    若是二哥長略見著她,定會從下到上從胸到背好好看看,而後眼光直直落在自己胸前,玄乎其玄地說上一句:“姑娘,在下看你麵相不凡,約嗎?”

    若是大哥長生見著她,定會簡單掃上一眼,朗聲大笑道:“好,好,這才是我的小妹!”

    若是親爹見著她,定會讓她前後左右轉上個十圈八圈,明明心裏很開心,嘴上卻說:“塗脂抹粉的,俗氣,哪有以前漂亮。”這時,娘親便會在旁邊叨叨:“哎呀哎,老頭子盡瞎說,咱家閨女,現在可是出息多了。”

    ……

    可是,這宮別苑,沒有個熟人,沒有爹爹娘親,沒有大哥二哥,也沒有安寧。不會有人再與她說些體己話,有的隻是曲意逢迎,夾槍帶棒,冷嘲熱諷。這是她從今往後的生活,習不習慣,都將成為一種常態。

    長思的心思,九曲玲瓏,學得快,說的少,虧嘛,自然就吃得少了。

    被容接回宮,少說也有十天半個月了,這十天半個月間,卻連容影子都見不著個一次半次。想都不用想,這瞻部皇子,從來便沒把自己放在眼裏。也對,自己這身份,天知地知大家都知道,與那容畢竟懸殊太大,見與不見,差別也不會太大。

    兩人從小生長的環境全然不同,見了麵,又能談什麽?長思搖搖頭,在別苑賞春,身後四五個宮女相隨,姹紫嫣紅的,自帶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