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羲和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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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從小便悟出一個道理——氣勢這個東西,從來都是此消彼長。

    人與人之間是這樣,人與神之間,看來也不例外。

    那麽強悍的雷電,戛然而止,正如方才忽然而至般,毫無征兆。

    看來那些個上神靈尊,也是陰晴不定,難以揣測。

    她的儀態落魄,形容狼狽,別說美感,就連普通的幹淨整潔都算不上。

    她的前額青紫,其上布著血絲,分外不堪。

    她的青絲糟亂,雙眼空洞,嘴角卻勾起一抹癡笑。

    她說:“長生你看,女歧上神顯靈了。”

    她說話的模樣,心滿意足。

    “我看是羲和上神震怒了。”他知她無法站立,伸將她扶住。

    她清楚自己的能力與體力,未再拒絕他的好意,隨他站了起來。

    她幽幽笑道:“我是向女岐上神請願,關羲和上神什麽事?”

    “許是你魅惑眾生,他也未能免俗。”

    “你戲看多了吧?”

    “看得不多,”他扶著她,邊走邊說,“如果公主喜歡,在下必當奉陪。”

    二人聽從長生的建議,說走就走,竟真的到城裏看戲去了。

    知生皇聽人回稟此事,長舒了一口氣——他此前一直放心不下的,看來也快能放下了。

    話說那出戲,劇情雖爛俗,套路雖毫無新意可言,觀眾卻百看不厭。

    戲的開始,是一少年將軍與民間少女相戀。

    將軍自然是高大英俊,武雙全,少年得誌,身側追求者無數。

    少女必然也是才貌雙全,美得天花亂墜,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求親者從街頭排到巷尾,絡繹不絕。

    將軍在上元燈會揭了少女麵罩,二人一見鍾情,私許終身。

    偏偏將軍又被當朝公主瞧上,被迫當了駙馬。將軍無奈,隻得讓少女做了自己的貼身婢女,許她日後再補償名分。

    那公主也是出自每一部戲的公主,頗有幾分姿色,驕橫跋扈,初見時天真爛漫,後因求愛不成,變得心思歹毒。

    公主嫁進將軍府,見將軍整日愁眉不展,著人一打聽,才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公主心生一計,逼迫將軍,要麽親刺瞎少女雙眼以證清白,要麽她便將少女殺之而後快。

    將軍無奈之下,隻得弄瞎少女雙眼。

    他的所作所為,偏偏都還是為了保護少女。將軍不說,少女便不知。

    少女傷心欲絕,縱身跳下懸崖。

    誰料少女大難不死,竟被高人所救,她在山澗修行數年,雙眼複明,還身負深厚修為。

    少女學成,拜別恩師,打算回去尋仇。

    故地重遊,還哪有將軍身影。

    少女一番打聽,才知道將軍上了戰場,對陣千軍去了。

    她身騎白馬,千裏奔襲,好不容易趕到戰場,卻發現將軍深陷敵軍之,寡不敵眾。

    然而他驍勇善戰,仍作困獸之鬥,數千名敵兵,竟奈何不了他。

    將軍於亂陣側目,驚鴻一瞥,驀地愣神。往事翻上心頭,將軍兩眼酸澀,槍都脫了。

    敵軍見狀,趁偷襲他背後。

    千鈞一發之際,少女擋在將軍身後,出相救。

    援兵忽至,將軍得救,少女卻因擋槍,丟了性命。

    將軍悔恨不已,遁入深山,又逢起初那高人。

    高人說少女命不該絕,再次施救。

    少女醒來,將軍向她坦白當年種種,誠心悔過。少女恍然大悟,原諒了他。

    兩人從此隱居山林,不問世事,閑雲野鶴,做起了神仙伴侶。

    一出好戲,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結局卻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算大快人心。

    長生心神不定,一邊看戲,一邊瞟著身邊的安寧,以備不測。

    少女被挖雙眼時,觀眾唏噓,她卻一臉淡然,見慣不怪。

    少女負氣出走,縱身跳下高崖時,觀眾痛哭流涕,她仍紋絲不動,一語不發。

    少女與將軍於亂軍相逢,又在轉眼之間天人永隔,觀眾心潮起伏,情難自已。

    長生暗自叫罵,這戲演的真不是時候。

    他從起初時不時望她一眼,到後來無心看戲,幹脆死死盯著安寧,心思忖著各種理由,企圖把她途帶走。

    好在後來聽到觀眾忍不住叫好,他才恍然發現,戲二人已破鏡重圓。

    原來是部喜劇,長生心長舒一口氣,默默慶幸。

    他轉頭看著安寧,發現她麵無表情,似乎心思根本沒在看戲上。

    原來這起起落落,與她竟沒有絲毫關聯。

    他見眾人破涕為笑,連聲稱讚,這才真正放下了一顆心,抬拍了她兩下,好心問道:“戲演完了,咱走不?”

    她不回應。

    他知她再次入定,心坦然。

    戲子返場,觀眾拍叫好。

    一片歡聲笑語之,忽有一人,如驚雷突至,嚎啕大哭起來。

    安寧折騰了幾天,衣衫襤褸,一身酸臭,形容落魄,麵色枯萎,此刻看去,就是個活生生的乞丐。

    她坐於人群,其他人本就嫌棄她,在那麽擁擠的看台上,還努力主動與她劃清界限。

    此刻,她又於歡顏放聲大哭,實在是違和之至。

    長生見她這般模樣,覺得丟人,本想躲得遠遠的,一走了之。但又想起她剛聽聞心上人死訊,一時半會難以平息,也是怪可憐的。所以他耐著性子,隻悄悄移動了些微距離,坐在一個離她不遠的位置上,視若無睹。

    眾人眼光如何,她是無心顧及。

    她隻專注於哭,哭得慘痛,哭得悲壯,哭得驚天地泣鬼神,哭得旁人退避舍。

    她邊哭邊說:“她怎麽死了呢,怎麽就死了呢。”

    她聲音本就婉轉,此刻伴著哭腔,更顯得楚楚可憐。

    撇去她此時的糟亂不談,聯想起她平日裏的妖妖道道,長生看在一旁,還是不自覺的,怦然心動。

    大多數人天生便疼愛弱者,他也未能免俗。

    他頂著眾人目光,不緊不慢地,自懷摸出一張麵巾,又仔細疊得齊整,風度翩翩地遞到安寧麵前。

    他裝作關照路人,不慌不忙地說道:“姑娘,若是有什麽傷心事,還是回去再哭吧。”

    安寧聞言,哭得更厲害了。

    她此番哭鬧,就連返場的戲子都看不下去了。方才扮少女的戲子似乎想衝下台來,又好像被那扮公主的拉住,往後台拽去。

    長生聽她哭得這般撕心裂肺,不禁有些慌亂。

    他又挪到她身邊,輕聲安慰著:“別哭了,咱們走吧。”

    “我不走,”她哭著呢喃道,“我還要接著看。”

    他一時語塞。

    隻聽她繼續哭道:“深兒怎麽就死了呢……”

    她口的深兒,是剛才那出戲裏少女的名字。

    長生恍然明白,原來她這般痛哭,不是因為玉采死了,是因為戲裏那少女死了。

    他雲淡風輕地附和著:“是啊,怎麽就死了呢。”

    說完他又覺得不對,那少女最後不是起死回生了嘛,怎麽就死了呢。

    他有些懷疑,自己與這女人看的,是否是同一出戲。

    定是有另外一出戲,那主角的名字或許也叫深兒。

    安寧聽他這麽一說,隻當他未看明白,仔細與他解釋道:“她從懸崖上這麽一跳下去,還哪有活路。”

    說話時,她接過麵巾,鼻涕眼淚一把擦。

    他嫌惡地將身子後傾,漫不經心地告訴她:“她被高人所救,還在戰場見到了將軍。”

    長生不像安寧,他可記不得那少年將軍的名字,他隻知道,那是個將軍。

    “不可能,女人怎麽會跑到戰場上去,何況還是個瞎子。”她雖哭得天昏地暗,思路卻還是很清晰。

    “真的,她遇到了高人,眼睛也複明了。”

    “你這不是扯淡嘛,快別說了,我還要接著看呢。”

    他這才知道,他們倆看的,原來是同一出戲,她說的,原來是先前的劇情。一出戲看下來,她的思緒還停在那麽久遠的地方,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他言辭鑿鑿地反駁道:“我怎麽扯淡了呢,人家後麵就是這麽演的。“

    他起先理直氣壯,接著卻是越說,聲音越弱。

    說完他才發現,自己被這女人帶溝裏去了——“扯淡”這種詞,怎麽能出自他這種上流社會之人的口呢。

    “怎麽不是扯淡呢,如果瞎子能重見天日,我師父又怎會不知,他還費個什麽勁,到處求什麽複明的方子?”

    她本是沉浸在一出好戲,哭得涕淚漣漣,一發不可收拾。無意間提到玉采,她的眼裏頓時有了些神采。

    “他求複明的方子,”他思忖片刻,好奇問道,“誰失明了?”

    “我……本宮怎麽知道。”她答得理所當然。

    她突然發覺,這樣的說話方式,很有氣勢,很有威懾力,確實能讓自己神清氣爽。因為長生被她一句話噎住,再不與之交談。

    她方才哭得肝腸寸斷,眼下緩過神來,又湊近長生,神神叨叨地與他耳語:“不過師父不常來白氏,興許民間真有什麽治瞎眼的秘方,我去替他尋來。”

    長生納悶,正準備措辭問她,到哪尋,向誰尋,如何尋,卻見眼前一個人影,忽地飄走。

    關於安寧,他此前聽知生皇提到過:“孤這丫頭,為人平和,聰穎有趣,隻是她時而,會有些荒誕,常人多跟不上她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