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死而複生
字數:6287 加入書籤
() 沒戲也能喝茶——她麵不改色,悠然自得地品茶吃肉,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來。
“聽說燧皇親自去皇陵請他,他還威脅人家,說什麽除非公子琰當主將,否則他甘願守一輩子陵。”他很少興高采烈地論人是非,但此刻就在她麵前,這麽反常著,“你說是不是很有種?”
她聽著聽著,慢慢擱下筷子,作遊離狀,似懂非懂地附和道:“有種,有種……”
“可不嘛,就算是為了提攜表弟,也犯不著這麽賣命啊。那公子琰,還不是爛泥巴扶不上牆?”
然而,他的這番話,已沒人在聽。
隻見她微微張口,眨巴著眼睛,一臉蒙圈地喃喃自語:“騰叔……他還真是我騰叔啊……”
說話時,她一直與那兩隻筷子過不去,好似怎麽擺弄,都未能稱心如意。
長生見狀,隻當她又像往常一般,沒跟上節奏,兀自神遊去了,也不太在意。
彼此安靜了那麽一會兒功夫,她開始“嘻嘻、嘻嘻”地傻笑,既平常,又詭異——對長生來說平常,對旁人來說詭異。
他頂著眾人目光,覺得麵子上過不去,好心提醒她:“你今天這食量,可是大不如往常啊。”
“不好吃,太辣了,嘻嘻。”她說罷,起身就往外飄。
他半信半疑地嚐了一口,不出意外,又是嗆得不住咳嗽,涕淚交加。
“誒,等等,你去哪兒?”他邊哭邊跟在後麵,追著問道。
“看戲。”
“不是說不去嗎?”
“今天鶴林姑娘不來。”她的聲音還在耳邊,人已經飄出幾裏地了。
長生啞然——她之前那些義正嚴辭的大道理,到底算個什麽?
原來她說的不去看戲,隻是不想與他一同看戲,所謂的瓜田李下,都是借口。
這女子,還真是愈發的前後不一,謊話連篇。
他歎著氣,自覺與她分道揚鑣,揚長而去。
安寧呢,說是看戲,分明就是借個鬧市,躲個清靜。
她看似糊塗,實則心思細膩,很多問題,一想就通透。
她的糊塗,隻是變著法子的灑脫,是不想庸人自擾,裝出來的假糊塗。
她將過往種種一一回顧,仔細串聯,頓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在她看來,子車騰不是隨便變節之人。他如果沒有問題,那有問題的,一定另有其人。
什麽花天酒地,什麽驕奢淫逸,什麽浪蕩公子,全都是假的。
什麽九州首富,什麽司幽門主,什麽回生之法,也全都是障眼法。
玉采根本沒有死。
他的與世長辭是假的,他的相貌平平是假的,他的商人身份,也是假的。
他渾身上下,可能沒有一處不是偽裝。
她接受了這個結論,頓覺心的萬千疑惑,全都豁然開朗,雲開霧散。
難怪第一次見麵時,他領著她,在人家巢皇的宮,走得那般輕車熟路。因為他,根本就是勝神派去周饒的質子。
難怪他會私藏那麽多公子琰的畫卷,而不拿出去賣錢。因為那些畫,根本就是出自他本人之,全然不是什麽贗品。
難怪那次踇隅山之行,他突然稱病,沒有前往。因為公子琰在受邀之列,同一個人,兩種身份,根本沒有辦法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時出現。
難怪長略看起來和公子琰混得很熟,遠遠看去,兩人交談甚歡,完全不像相識了一天半天。因為公子琰,根本就是長略的老板,是他們司幽門的正主。
難怪他麵部僵硬,一點也不自然,缺少很多常人該有的表情。因為他,從始自終都戴著一張麵具。
難怪他取下她的麵具時,法那般熟稔,一分差池都沒有。因為那個去地府搶麵具的人,那個說好陪著鳳離,東西到卻把人家揍了一頓的人,根本就是他。
想到這,安寧不禁傻笑——她早該想到,既能打得鳳離滿地找牙,又能做出這般無信之事的,浩浩九州,除了玉采,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如此想通,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理應如此。
比如說,他一直喚子車騰為“子車兄”,那是再合適不過。因為子車騰原本就是他表哥。
比如說,他對公子瑱之死了如指掌,連他們的決鬥都一清二楚,不是因為他們司幽門消息靈通,隻是因為他當時在場,他根本就是當事人。
公子琰與玉采,同為木靈,同為絕世高,同樣的深藏不露,同樣的身處周饒,同樣的行蹤不定……
太多太多的巧合,隻能說明一件事——公子琰與玉采,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安寧晃過神來,隻道玉采尚在人世,心狂喜。
轉而一想,又萬分不痛快——他既還活著,為何又要隱瞞?
更令人不爽的是,他隱瞞也就罷了,偏偏還讓景虔大老遠地跑來白氏,對著她演了一出欲言又止的苦情戲。
他知她天生聰穎,斷然不會相信他就那麽無聲無息地死了,所以才安排景虔看似不經意地出現,徹底打消她的念頭,令她如墜深淵,頓覺萬劫不複。
一定是這樣。
這不是那人慣用的段麽——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沒個章法套路。
即使這樣,她仍替他的狡詐,絞盡腦汁地找理由。
就算是沒有理由,她也能安慰自己道:“采采這樣做,一定有苦衷。”
因為她現在終於明白,他為何一直不肯告訴她,她們二人的身份。
因為她是公子瑱的親生閨女,他又十分不巧,殺了她的生身父親。這殺父仇人的身份,他鐵定以為,她斷然不能接受。
不僅如此,她靈光乍現,陡然想起,他似乎還是公子瑱的一母胞弟。
這個設定,未免也太過混亂了吧。
安寧驀地瞪大雙眼,聚精會神地望著戲台子,口含混不清、語無倫次道:“師父……采采……叔父……琰琰……師父……琰琰……叔父……采采……”
她忽然覺得,子車騰可能也不是簡單的酒品差,他也許僅僅是,在需要的時候酒品差。
司幽門這一群,到底都是些什麽人啊。
她生平第一次這般,痛徹心扉地感慨,自己交友不慎,誤上賊船。
“安寧啊安寧,你怎麽能跟自己的親叔叔在一起呢,你這不是,違亂綱常嘛。”她嘴上念念,心悔不當初。
想到當初,她又覺得委屈。
她以為,那人當初既然說什麽故人之女,應該就是知道她的身份。
他明知道她是自己的親侄女,怎麽能好意思做出這般顛倒倫理的事情出來呢?
這豈不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仔細一想,她又覺得是自己調戲玉采在先,又是勾引,又是挑逗,師父幾番拒絕,才勉為其難地上了鉤。
經過這番百轉千回,她也終於通透——既然是自己主動,那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想到這裏,她居然理直氣壯地,反問了自己一句:“到底有什麽問題呢?”
知道二人關係的,除了騰叔和他們這對當事人,貌似其餘的都死光了。
就算旁人不慎知曉,那又如何呢?
許是名聲不太好。
名聲是什麽?
安寧覺得這個問題很難,以她的思想境界,尚無法作答。
思來想去之後,她得出一個道貌岸然的結論——她與玉采在一起,竟然一點障礙都沒有。
哦不,是公子琰。
她非但沒感覺到阻礙,還認為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現在想想,他倆勾搭在一起,還真是才子佳人,賞心悅目;天雷地火,一點就著。
敢情此前流的淚,傷的心,都算是喂了狗了。
也罷,活著就好。
她看著春日晴好,頓感造化神奇,使萬物都生了光輝。
性格之灑脫,心胸之豁達,直叫人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經過一番梳理,安寧將自己安慰得妥妥帖帖,信也不寫了,瘋也不發了。
她隻安安穩穩地,守著與玉采的十年之約,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練功練功,該修行修行。
此前放不下的,眼下也都已經釋然。
她如今渾身輕鬆,隻盼著日月寒暑,也能乘著慶忌,飛一樣地略過。
勝神,日奐。
長生說子車騰幫公子琰平了內亂,此言不虛。
長生說公子琰出工不出力,此話也不假。
是日,公子琰端坐於日頭底下,優哉遊哉地,修指甲,全然不顧廳下那五花大綁,剛剛活捉過來的大哥,公子琨。
他上握著一柄短劍,穩穩地,絲毫不見顫抖。
依據古往的判斷,養了幾個月,他的傷還算恢複得不錯。
但是那一腦袋白發,還是過於紮眼。
公子琨罵了他幾句,他好像沒聽到,在剛才修剪過的指尖輕輕吹了吹,悠然自得。
他低著頭,將指翻過來、倒過去地看著,沉迷於自己的美色,無法自拔。
公子琨一貫虛偽,攪在一眾兄弟間扮好人,和稀泥,背地裏卻時不時捅人一刀。
他這人,本來城府深得很。
但是方才子車騰將他端上來時,公子琰居然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大哥站得太高了,我這般坐著,還得仰著頭看,脖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