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禮尚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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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拿一國皇子做賭注,容這明顯是下了血本。建業如果答應他的提議,兩國就相當於徹底同勝神撕破了臉,從此誰都沒有回頭路走。

    建業是多麽油滑的一個老實人,按照他以往的行事作風,斷然不會把事情做得這麽絕。

    但今時不同往日。

    一來長生是打仗時被勝神人出陰招毒死的,二來牛賀從來就和勝神不對付,既然勝神先不講戰場規矩,牛賀也沒有必要再守著江湖道義。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勝神本身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崛起,胃口之大,侵略之野蠻,速度之驚人,都令建業不得不防。

    再這樣任憑他們發展下去,牛賀很快就不好意思稱自己是九州第一大國了。

    所以,不僅昔日敵對之國不惜和盟國撕破臉也要向牛賀主動示好,單就牛賀自己國內,也是群臣激憤,人人對勝神口誅筆伐,恨不能立馬和瞻部栓在一條繩子上,聯打勝神一個滿地找牙、無力反彈。

    更有甚者,一老臣自恃德高望重,公然建議建業,不可再和勝神人玩曖昧,幹脆收下公子琰的人頭,接受有巢氏的邀約。

    不管建業如何決斷,有一個事實,他不得不承認:牛賀一家獨大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他的身邊,時時有人敲著警鍾,不斷提醒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動,這九州十二國,很快就可以改姓燧人了。

    還有說話不客氣的人,幹脆直言不諱道:“那巢皇不就是想要一個安寧公主嘛,連先皇都訂好了的娃娃親,究竟有多難?”

    迫於輿論和政治的雙重壓力,建業此刻看上去,似乎不得不賣了她的皇姐,以換來與瞻部的聯。

    一個皇姐他本也不用太過在意,可他早先平白無故收了勝神兩座城池,那是實打實的好處,做人就算可以昧著良心,也不可以不顧利益。

    他獨自權衡利弊,竟始終不覺得,此番同意巢皇的提議,便是上上之策。

    而且他一向做好人做得上癮,眼下也確實沒個主意,不知這事該如何向安寧開口。

    直接說吧,太不含蓄,與他忠實厚道的形象不符,被安寧跳起來暴打一頓也說不定。不直接說吧,那女子慣於裝糊塗,這回要是繼續裝作聽不懂,他到頭來還不是得挑明了,從頭說起。

    正在建業左右為難之際,安寧也不知是哪根筋抽了,竟然主動冒出來,自告奮勇道:“無妨,我去便是。”

    “皇姐。”建業聽了這句話,簡直如蒙大赦。

    他淚眼汪汪地望著安寧,就好像自己尋尋覓覓,多年無果,卻在街頭拐彎處碰巧遇著了生身父母。

    明明一封詔書就能解決的事,非讓他給演繹得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建業與長生君臣二人,一個真得不能再假,一個假得不能再真,當真絕配。

    在這種大局使然,當事人又主動請纓的情形之下,他竟還嫌戲不夠足,滿目潸然道:“皇姐,孤對不住你。”

    那意思就是,可不是我逼你如何如何,是他們逼你如何如何,我知道你是好心為我排憂解難,可是這個事我也不不情不願,你一點都不能怪我。

    安寧見狀,反倒安慰他道:“我也老大不小了,巢皇他怎麽說,也是個不錯的下家。”

    建業本沉浸於趕鴨子上架的悲悲戚戚,聞言不禁驚愕,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仔仔細細、從上到下打量著他的皇姐,竟像是初次見麵,要把這人再從頭到腳好好認識一遍。

    她的那些個緋聞男友,一個或許死了,一個剛死,一個還沒死,她也不見得掉了幾滴眼淚,就興致勃勃地替自己找好了下家。

    她這眼界,無疑過於開闊。

    建業點了點頭,覺得坊間流傳著的那些關於這人水性楊花的論調,可能並非全然沒有道理。

    她的一句話,坐實了那些不太好聽的傳聞,也徹底堵上了為自己洗白的路。

    話已至此,建業再沒有不成全的道理,隻得歡歡喜喜地備足誠意、備足好禮,目送那人遠嫁。

    瞻部,周饒。

    安寧雖還沒來,關於安寧要來的消息卻先到了。

    知生皇在信雖為明確提及,但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兩國結盟一事,基本上就這麽定了。

    持續了數百年的國格局,到容裏生生就起了變化。

    此前被宣告病逝的安寧死而複生,此前變了心的安寧又要故地重遊,容不成想,自己有生之年還能撿著這個大便宜,難免神清氣爽,意氣風發,一夜回到少年時。

    寒露降,秋蟬鳴。

    這季節,忙完了國事瑣事,自然免不了還要做些其他的事,譬如說算賬。

    雖然他不是這麽解釋的,但半半就是這麽認為的。

    他說:“孤這是禮賢下士,親自登門拜會這位才俊。”

    “就是去收拾人家的。”半半纏著容帶上自己,明明是求人辦事,卻沒有絲毫低聲下氣的覺悟,還是見了台子就拆。

    容是何等驕傲之人,覺得自己沒必要與這丫頭多做解釋,甩開她就要走。

    半半一步躥出去,攔在他麵前嚷嚷道:“父皇,你就帶我一起去吧,橫豎你也不損失什麽。”

    “你一個女孩子家,那麽主動做什麽?”

    他嘴上雖這麽說,行動上卻未再阻止,而是隨著半半的喜好,再一次帶著她去了司幽門。

    到了那裏,她如願見到了祝淵。

    些許日子不見,他比以前更加單薄。

    他的短發因為失去光澤,盡管利落,也未能遮住憔悴的麵容。

    在那張病態般蒼白的臉上,一雙眼深深凹陷,通透又迷惘,深沉又輕浮。

    他正襟危坐,瘦得像一張畫皮,不知背後有什麽什麽支撐,才能勉強不癱在案幾之上。

    半半想象著,他倒下的樣子,大概與衣衫滑落沒多大差別,也是無聲無息,也是層層疊疊。

    她絞盡腦汁,才從自己那並不豐富的腦洞裏挖出一個詞,勉強用來形容眼前這個人——或許應該叫做,每況愈下。

    他與容在談論著什麽,她或許聽不懂,或許沒心思在聽。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在了他的一舉一動之間。

    她看著他嬉笑怒罵的模樣,想入非非。

    他像是立馬就要咽氣,卻又活得比誰都要真實。

    半半是幹啥就想啥,他是想幹啥就幹啥。

    他的喜怒哀樂,竟完完全全地掛在臉上,沒有一絲隱藏。

    他隨時給人一種感覺,就好比是偃旗息鼓前的回光返照,雖已筋疲力盡,還要強打精神。

    “你這病到底還有多少活頭?”直到容說了那樣一句話,他才終於沒能繃住,質彬彬地道了聲“失陪”,轉身就走。

    半半也因此,各種翩翩起舞的思路全被打斷。

    他看上去,敏感又失落。

    他起身的時候,竟然連一眼也沒有向她瞥去。

    “祝淵你等等我。”話音未落,半半已經跳將出來,扯住了他的衣袖。

    她又順著他的衣袖往上捏了一把,才確認自己真的握著他的腕——他太瘦了,以致於她起先還以為,自己隻是抓了個空。

    他一邊拂開她的,一邊落寞說道:“我今天不能陪你了。”

    他的動作不重,所以也沒能起到預想的效果。

    半半還是抓著他,睜著葡萄般地大眼睛,無辜問道:“今天不能,明天能麽?”

    “明天我沒空。”

    對於這麽明顯的托詞,半半也未能領悟,繼續追問道:“那後天呢?”

    “半半,”容不耐煩道,“跟孤回宮。”

    他是多麽驕傲的一個人,凡事隻有人求他,沒有他求人。眼下,他又怎能容得下自己的女兒這般低聲下氣,死纏爛打。

    他的本意是帶著半半來,讓祝淵親口承認自己有病,並不久矣,以便讓半半死了這條心。誰想事與願違,半半非但沒有因此氣餒,反而讓他在這司幽門的小子麵前顏麵無存。

    半半說:“好不容易才出來一趟,我不回去。”

    容不悅,正要開口訓斥,祝淵先一步勸道:“你父皇說得對,我就是一個數著死期混日子的人,根本給不了你未來,你還是隨他回宮吧。”

    他有天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也得遭遇常人不一定遭遇的事情,譬如說,預見自己的英年早逝。

    這世間,恐怕沒有什麽比明知道結局,卻還要一步步走近更悲哀的事情了吧。

    他一腳踩在九州人間,一腳踏在鬼界地府,既不能逗留片刻,也不能早走一步,隻能按照命定的軌跡,惶惶不可終日。

    他的通透寫在臉上,他的憂傷也寫在臉上。

    他不能與眼前之人常相廝守,所以也的的確確,給不了她什麽未來。

    他的語氣平靜,其透著絕望,也含著對她的歉疚。

    這太過複雜的情緒,幾乎超出了半半的理解範疇,她仍是拽著他的袖子,他的腕,執拗說道:“我不要未來,我隻要你。”

    她可能沒有搞懂,未來不是一個人,一件東西,而是一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