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9章 輕飄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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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看了許久,根本看不出哪裏有什麽紕漏。
金礦臨著赤河,礦界的東西兩麵,那些巨大而粗壯的木柵從岸邊一直延伸到河心去,別說岸邊的高台上日夜有礦丁把守、瞭望,就是無人把守,也沒有人能夠洇出去那麽遠。
陳小旺曾把每名手下都懷疑了一遍,所有人都中規中矩,他還設想自己就是偷金賊的話會怎麽做,一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晚上出金礦、回城郊侯圩村的家中去時,陳小旺一路上還在想這件事。
……
麗藍總算在舊村蠶事房的大門口碰到了高峻,她已回想不起上一次見到他是幾天前了。
幾天前,她就發現柳中牧場中白天晚上總有護牧隊在那裏訓練,搞得牧場裏烏煙瘴氣,猜測高峻一定在牧場裏。
她接連幾天,早早地到蠶事房來做事,連溫湯池子也疏於打理。
高峻除了去交河、庭州方向,不論去哪裏總會從舊村中經過,而在蠶事房就是碰到他的最佳地方。
中午的時候,他們——他和他的四十多名護衛終於從柳中牧場的大門中馳出來。那些西州大都督的護衛們十分有規矩,清一色的紅馬、犛牛皮甲,不論到了哪裏,隊伍中總會有個嗓門喝亮的人喊,“西州大都督到!”
雖然他們也出自於天山牧的護牧隊,但卻迥然有別於他們。要是放在往常是那些護牧隊的話,一見到麗藍在這裏,總會有人抓住短暫的機會開上兩句玩笑,“九夫人,想啦?”
可是這些人,卻目不斜視,一臉的嚴肅,連高峻在其中也是一副假假惺惺的樣子,好像根本沒見到蠶事房門邊花枝招展的麗藍。
麗藍可不管這些,她跑到街邊,搖著手叫道,“高大人——”
隊伍不得不停下來。她跑過去,隔著兩匹馬、看著頜下冒著一層黑籲籲胡茬兒的高峻,擋在邊兒上的那兩名衛士也不把馬往邊上帶一帶,她過不去,隻好站在外邊衝他道,“我要去娘家,你帶我一帶。”
衛士們仍然目不斜視,等著高大人發話,這裏也沒有車子,要怎麽帶她。
但高大人總不會吩咐讓哪個衛士帶她一帶,那麽接下來就好看了——儀衛森嚴的西州大都督,在馬上抱著個九夫人。
“哼!你以為這是在家裏?走著去!”
話出口,高峻一踹鐙,馬隊就馳走了,剩下麗藍孤零零站在街邊眨著眼睛琢磨。這一次她也是有收獲的,至少高峻提到了“家裏”,在這裏不行,在家裏就行。
那是不是說連他那些衛士們也知道了,高大人在家裏對九夫人就不會這麽無情?她心滿意足,起身往溫湯上去,感覺今天的高峻,更像一位冷麵無情的大都督。
在東村,大都督的隊伍不得不再一次停下來,七夫人麗容站在織綾場的大門外邊。她有些消瘦,顯得眼睛更大更明亮,站在那裏欲言又止的樣子。
高峻跳下馬,吩咐衛士們道,“去西村公事房等我。”
衛隊馳走了,這裏隻剩下他們兩個。麗容看著他,不說別的事,而是仰著臉、看著他的胡子茬兒說,“峻,怎麽還不讓柳姐姐她們回來,在山陽鎮,難道住個兩三天還不行?”
她解釋說,“樊鶯不在,連胡子也無人替你刮了!”
麗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的絲裙,沒戴首飾,隻有她手上的那枚紅寶石指戒是個亮點。
她在家中這些人裏麵個子是最矮的,但今天她身邊沒有那些人襯托,高峻卻體會不到一點,裙子也一點不能遮掩她的腰胯,她變得苗條了。
她站在那裏,對高峻說了一件事,織綾場新到的股東鄭至善,接手了謝二哥的所有股份之後,這些天一直蹲在織綾場裏麵。
鄭至善好像不大正常,打一幫拉一幫不說,現在又對那些圖樣子挑毛病,說那些具有中土風格的圖案式樣在西域各國沒有銷路,一直嚷嚷著要改。
高峻聽她說話,不置一辭,卻拉起她的手道,“你多吃點!要不這就載你去西村,去你娘那裏蹭飯。”
麗容笑了,一邊攀住了炭火的馬鞍,腳去找馬蹬,一邊問,“我說的可是大事,你說怎麽辦呢?”
高峻在後邊掐住麗容的腰助她上去,她不邁腿,而是偏坐在馬背上。高峻說,“看看你,瘦成這樣子,輕飄飄,再不多吃可不成了。”
他在底下牽著馬往西村走,讓她不要幹涉鄭至善。高峻說,人家鄭老板可是織綾場的大股東,當然關心絲絹的銷路。
高峻說,“圖樣子當然可以改,你可分出五十架織機來,就織鄭老板的圖樣子,興許銷路真會不錯。也不要怕他,謝大哥也是大股,婉清你們也是大股,還怕鄭老板反出天去?”
麗容放了心,又說,“柳姐姐總該回來了,這些天,新村的家裏冷冷清清的,蘇姐姐也忙,晚上我一個人總也睡不好。”
高峻說,“天一涼她們總會回來的,不行你就搬來和你父母住在一起,我要到焉耆去見郭叔叔商量些事。”
“什麽事?能不能說?”
“大事不能說,但有件事情說說無妨——沙丫城城郊那麽大片的鄉村,居然沒有一座溫湯池子,西州人怎麽能泡不上溫湯呢!還有金礦上那些礦役,你是不知道,每天出了礦,連腳丫子裏都是金沙子。”
“讓我姐姐去!”麗容說,“這個買賣別人幹不好的,這邊的溫湯我就替她照應著,一定沒問題!”
高峻道,“這可不好,西州大都督的九夫人去那麽遠的地方開溫湯,萬一有個閃失,我就連你也對不起了。”
麗容急切地道,“怎麽會呢?你不會多派幾個身手利索的夥計?”
“這個倒不用你提醒,我去找郭叔叔就有這件事要商量。沙丫城地處偏遠,溫湯至少要建兩至三處,城郊兩處、金礦上一處,天氣馬上要涼了,人們不能總到赤河中去洗浴。”
他邊走,邊對麗容說,西州出錢建池子,但須要一個穩當人打理,收益嘛公、私各占一半,隨便去個人我也不甘心……你要知道,那些礦役們隻要在溫湯裏麵過過水,池子底下金沙子就有一層!肥水哪能流外人田呢?
第二天,麗藍正在溫湯池子上忙碌,她妹妹麗容就過來了。經過麗容的動員,麗藍歎了口氣,問她,“高大人真是這麽說的?”
麗容點頭,“是這麽說的,說九夫人跑得太遠,怕萬一有個閃失。”
麗藍再歎了口氣道,“唉,當我傻,這年頭連親妹子也靠不住了。當我不知柳玉如為什麽跑去山陽鎮?”
麗容耍脾氣道,“幹嘛非在一處擠著,沙丫城不是西州地盤?西州都督能不去沙丫城?你不要挑挑揀揀的,隻怕到時池子上掙不到錢,看你如何見回來我們一家人!”
麗藍尋思道,“我管他有多少位夫人,在那裏我就是獨一份,我去!”
十一月中旬,天氣剛剛涼下來,沙丫城。
由西州官方出資的三座溫湯同時生火,金礦的邊上一座、陳小旺家所在的侯圩村一座、上次被紇幹承基劫掠未成的兩個姑娘所在的柳集村一座。
開業時,西州大都督並未到場,而是她的七夫人麗容來了。
當地轟動,人們紛紛跑來看熱鬧,指點著哪位是七夫人,哪位是九夫人,說妹妹是老七而姐姐卻是老九,個個姿容堪稱一絕,也分不清誰大誰小。
天山牧護牧隊全部九位分隊隊長都是池子後邊燒火的夥計,一座池子上分去了三個,隻不過個個改換了裝束。
麗容與姐姐說到這件事時,仍有些吃醋地說,“你看到了吧?他比我都在意你!但他說,你對任何人不許暴露他們的身份!想想吧,西州大都督為九夫人開池子安全,把護牧隊都拆零散了,傳到長安去對他影響會有多不好?”
……
而此時的長安高府,閣老高儉因為一件兒孫之事,已經一病不起。
他今年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兒孫滿堂,個個有事做,有的在朝中還占有一席之地,優異些的主政一方、是大唐的封疆大吏。
閣老朝可以不上、家中無人惹氣,目前正該是心平氣和、端著茶壺頤養天年的時候。
但從黔州趕來的車駕,讓閣老吃驚非小。
車上被扶下來的,正是黔州刺史高審行新娶的側室,十八歲的側室劉氏,也就是都濡縣已故縣令劉端銳的女兒。
劉夫人叫劉蘭香,手持著兩封信。其中一封是高審行的,高審行在信中向父親大人稟告了黔州這些日子的情況。
澎水縣被大雨淤廢的十四眼鹽井已經挖活了七眼,隻要抓抓緊,至年底全部挖活不成問題,黔州六縣各自的一眼計劃內的鹽井也已開打。原長史李引去崖州上任,原崖州刺史劉堪用,到黔州出任長史。
閣老心說你這都是廢話!這個小小的五夫人是哪裏冒出來的?居然比高峻家裏年紀最小的三夫人樊鶯還要小,你瘋了是怎麽地?
但高審行隻在信的最後說了一句:公務繁忙,不能抽身回府看望父親大人,有道是忠孝不能兩全,便讓側室劉氏代為盡禮。
閣老雖然驚訝萬分,仍然依著禮節詢問劉氏的家室,盡量把臉色放平緩,心中卻罵道,“分務繁忙,我看你是忙著娶如夫人呢!”
高審行擺明用這種態度向父親表明,娶個側室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大唐的高官、乃至文人墨客,有多少人是有側室的,有時候喝酒喝高興了,當場決定把哪個小妾送予誰,就像送件袍子似的。
因而他隻在家書中一筆帶過,算是通報過了,但在字外,難掩惴惴不安。
劉夫人帶來的還有一封崔穎寫的信,閣老看過之後才知他的五兒媳此時已到了西州了。
崔穎在信中說,因急著去西州照顧幾位孫兒,來不及返回長安向父親大人麵陳。審行娶側室之事她是同意的,她在黔州曾與劉小姐共同開荒,認為劉小姐溫淑沉穩,可以代她照顧審行的起居。
閣老吩咐給劉氏看座,不把五兒媳崔穎的信看完、看透,他是不便多說什麽的。崔穎在信裏沒有一句埋怨之語,這也不正常。
高府中這麽多的人,包括閣老自己在內,夫人死了幾十年都沒有考慮要娶一房側室,這就是家風,與高氏一門謹慎而內斂的作風相輔相承。
而高峻,那純屬算個例外,連皇帝都認為他家中七個八個的不夠用、費盡了心思往高峻家裏塞人,沒有誰對高峻納了側室感到不正常。
而高審行……你來的是哪樣???
閣老想,很明顯兒媳崔穎是有委屈的,她越是不說出來,委屈越大。看看劉夫人也還過得去,但年紀太小了。將來怎麽見西州那些人?西州那些人怎麽見她?
閣老左思右想,眉頭擰著,聽府外進來人報道,“閣老,西州大都督家的柳夫人、樊夫人、崔夫人三位少夫人到了!”
閣老連忙叫快進來,柳玉如、樊鶯、崔嫣向祖父行禮,閣老看著她們,也不引見顯得局促不安的劉蘭香。
因為在她們三位麵前,劉蘭香不但覺著自己要比她們年長,而且感覺在這三位光豔異常的女子麵前,她連頭都抬不起來了。閣老對她的忽視才更讓她堪,也不能先說話。
她們三人也不像是剛剛長途跋涉的樣子,一問才知是從山陽鎮來的。
閣老問,“玉如,我剛聽說,你婆婆去了西州幫你們照顧孩子,你們怎麽到了山陽鎮?”
柳玉如答道,“祖父大人,我們真是不知呢!我們姐妹六個離開西州時婆婆並未去,孩子此時都在山陽鎮。”
“那你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高峻就同意?”
柳玉如的眼圈兒紅了,回道,“祖父大人,西州家中無事的,眼下天山牧收牧草忙亂得很,正好我們帶孩子們清靜清靜。”
崔嫣搶話道,“祖父大人,峻已經有九夫人了,再說麗容和蘇姐姐還在西州,我們沒什麽不放心的!”
閣老就什麽都明白了,柳玉如雖然嘴上說無事,但她們帶著幼年的兒子從家中跑出來,一定就是因為這位‘九夫人’。
他隻覺著胸膛裏那顆心跳得劇烈,按也按服不住,便找話問,“那你們可把四個孩子帶來長安?”
樊鶯道,“祖父大人,孩子太小,從西州趕去山陽鎮時,高威、高武已鬧了毛病,不能帶出來。”
柳玉如示意劉氏,問,“祖父大人,這位是……”
劉氏連忙站起來,聽閣老道,“嗯……嗯嗯,這位就就是……黔州審行新過門的……呃……”他被一口痰猛地嗆住,伸著脖子說不下去了。
三人驚愕萬分,瞬間想到了已在西州的崔夫人。
她們站著不動,三雙眼睛一齊冷冷地盯向了劉小姐。崔嫣在黔州是見過劉小姐的,她也不說話,臉上的不解和怒容更盛。
閣老說,“你們勞乏了吧,快去後宅你婆婆的院子休息。”
柳玉如萬福了一下,回道,“祖父大人,我們來隻為給祖父大人問安,此時還擔心著四個孩子,就不多留了,馬上要返回山陽鎮去。”
她們從進來到提出要走,前後還不到半刻。而閣老一向言辭快過常人,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見三人與劉蘭香一句客氣話也沒有,便扭身走出去,閣老連抬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柳玉如也是來訴委屈的,但閣老卻沒有來得及說出半句的安慰。
在家中的兩輩媳婦當中,閣老認為,長一輩的裏麵要數崔穎,而晚輩之中要算柳玉如,這兩個人的存在,就算高府中一件很稱門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