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5章 舍雞舍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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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國公李靖絮絮叨叨,也不必看什麽書,坐在病榻之上完全就是信口說出來,但條理性極好,高峻受益匪淺。

    在終南山,高峻所學重在個人武藝修為,至於領兵戰法雖然也有涉獵,但不是重點。在乙毗咄陸部、漠北等地的實戰之中,他多半是隨機應變。

    但李靖笑著說,“我領兵打仗,說心裏話,就怕遇到高大人這樣‘隨機應變’的,因為不知道對方下一步要指向什麽地方。”

    高峻道,“聽了伯父的講解,那麽我帶三百騎兵、在乙毗咄陸部的勝利也就有章可循了。”

    他說,不論是西域還是漠北,均為開闊遼遠之地,護牧隊恰好擁有了快速、機動、來去倏忽的能力。

    人少便於隱蔽,又自帶了犛牛肉絲,那麽糧草沒有後顧之憂。再加上長短兵器搭配合理,雖然有時讓人追得到處跑,但總是沒有遇到真正的威脅,而我方的每一擊,在阿史那欲穀那裏便是虧本的買賣。

    李靖道,高大人你還是謙虛了,如果不具備上將的素質,那麽,憑什麽臨陣的所有長處都能夠被你所掌握?

    讓敵人摸不透、猜不到,沒有成法可循,這樣的對手是令人畏懼的。正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有高大人主政兵部,真是大唐之幸!

    兩人談得投機,衛國公拖著病體,居然與兵部尚書談了一個多時辰。

    柳玉如自始至終安坐著,也插不上話,但她在仔細地聽著,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

    最後,還是衛國公恍然道,“嗬嗬,我隻顧與高大人談兵,卻把柳夫人冷落了!真是罪過!”他吩咐府上備飯,還說要與高大人好好喝上幾杯。

    柳玉如見高峻真有端著架子留下來的意思,便輕聲提醒他道,“峻,你得看看這是什麽時候,國公的身體……”

    高峻這才醒悟,連忙婉謝。

    李靖道,“想是與高大人相逢的緣故,老夫今天興致好得很!”他竟然讓人扶著,就從床上下來,執意步行到廳外相送。

    還笑著對客人道,“高大人若能帶夫人多到府上來幾趟,老漢賞心悅目之下還能與高大人暢談,說不定病好的更快!”

    回來時,柳玉如說在去東市一趟。高峻問,“難道你要買什麽嗎?讓下人們去買不就成了。”

    但柳玉如也說不出要買什麽,執意要去。高峻想起以前,自己曾用炭火載著她去柳中縣玩的那次,中間還遇了雨,但她那次玩得很開心。

    也許她隻是要享受一下兩人獨處的趣味。

    於是,在兩名護衛的跟隨下,高峻陪柳玉如從興道坊出來,特意繞過了平康坊,從南曲背後的大牆下經過。

    但遠遠的,他們看到在南曲南大街上有一大群人,在街邊圍了個圈子,密不透風,不時有喝好聲傳來。

    高峻和柳玉如、兩名護衛騎著高頭大馬,到了近前,越過人群頭頂,看到圈子裏麵有位二十多歲、麵孔黝黑的小夥子,正在耍一杆大鐵槍。

    這人衣服儉樸,肩頭、胳膊肘處打著補丁,雖然破舊但還算幹淨。再看他手中的鐵槍,足有四五十斤的樣子,在他手中舞動起來像風車一樣。

    高峻看他年紀也不大,但鐵槍的招式別具一格,淩厲中透著穩健,便有些好奇,因而勒下馬來細看。

    人們看到一位年輕的三品武官帶著位絕美女子過來,紛紛讓開個空隙,好讓他們看得更真切。

    人圈中的男子又舞了一陣,然後耍個槍花是個收式,人隨即穩穩地站下,四下裏暴發出一片叫好之聲。

    高峻也在馬上鼓掌,能夠將這麽重的鐵槍耍到這種程度,先不說他的槍法如何,但在膂力上一定不弱。

    人圈中靠牆擺著一副挑子,一邊是賣藝人的行李,一邊是一隻木箱。使槍男子衝四下裏作了個羅圈揖,並特意對著高峻和柳玉如兩人鞠了一躬,然後道,

    “小人高成相,從高麗逃難過來的,剛剛到達長安,連個住店之處都沒,列位好心人看我耍的如果還不算糟糕,希望助我些個!舍雞——”他回身叫。

    高峻奇怪他在叫什麽是什麽東西?話音方落,就見從挑子一頭的木箱後邊,跑出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個子不高,手裏端著一頂大大的鬥笠。

    剛才場上這樣熱鬧,他竟然藏得這樣好,一聲不吭。此時跑出來,舉著鬥笠跑到人圈中。

    有人開玩笑,“高丞相的公子收錢,我們當然要助一些!”

    於是,有人將大錢三枚兩枚、叮叮當當地投入鬥笠中,男孩子見有人投得多的,便不忘給對方鞠個躬,很快跑到柳玉如的馬前來。

    柳玉如看他生得靈俐,準備多賞他些,但去身上摸時,卻一枚錢也沒有。平時她身上就不帶錢,這次去衛國公府,新換的衣服,就更沒有了。

    她看高峻,高峻連忙去身上摸,居然也沒有。

    這就有些好看,一位三品高官,與夫人看了人家這麽久的表演,麵對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居然一個大錢也拿不出來。

    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到這邊來,發現這位美貌的高官夫人臉急得,都浮現出一層紅暈來。

    男孩子從未經過這樣的情形,也有些不信的樣子。他仰著腦袋、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往上邊看著他們。

    身後,馬上有尚書府的一名護衛上前,他恰好帶著半吊錢,掏出來遞給高大人。

    高峻接過來,準確地將那五百大錢投入男孩子的鬥笠中,人群中發出一陣低低的“嘖嘖”聲。男孩子的父親趕緊過來答謝,高峻擺擺手,帶人出了圈子。

    東市就不必去了,不然不知道還會有什麽尷尬。柳玉如說,往常都有謝金蓮跟著,從來不操心錢的事情。

    她說,人家謝金蓮每次出門,身上總少不了一隻鹿皮的錢袋,皮袋裏頭銅錢是銅錢、銀子是銀子,夾袋中還有錢櫃上的手續。

    他們一邊說、一邊慢慢往永寧坊方向走,而高峻仍然在想衛國公李靖所講的地利之法。

    他意識到,魯小餘到龍興城牧場後,如若要組建護牧隊,就不能再依葫蘆畫瓢了,不論是人員的構成、還是武器配備都得重新規劃。

    因為高麗地形多山多丘陵,與西州大漠曠野截然不同,在那些礫石遍布、馬匹轉個身子都難的地方,隻憑著馬隊便有所短,要有步下護牧隊,而且武器構成還要再豐富合理些。

    幾人馬上便要一拐、縱穿宣陽坊內大街往家中去,但聽著身後一片嘈雜,遠遠看到有幾名皂衣人,朝著南曲高牆下的人圈子走去。

    高峻等人勒下馬,見南曲玉紅箋的樓從高牆上露出來,樓上的許多窗子都打開了,隔著高牆看下邊的熱鬧。

    高峻對兩名護衛說,“你們,去將那對父子領入府來。”又叮囑他們不可與萬年縣衙的人做對。

    說完,自已陪著柳玉如回永寧坊,而兩名護衛飛馬再回去。

    來的正是萬年縣衙姚捕頭手底下的一個副班頭,他們接到了玉紅箋鄭舉舉的報信,說南曲牆外有人喧嘩,已經吵到了王蘇蘇姑娘與老爺的休息。

    姚捕頭幾天前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腰也隱隱隱而痛,他可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虧,發誓要察訪出打他的到底是何人。

    但他的兄長、縣令姚叢利對他道,“叢名,你還察訪個屁!我聽說兵部尚書府高大人和柳夫人,已經分頭到清心庵、長安縣致謝,感謝兩方麵冒雨協助尋找兵部尚書府的兩位如夫人,而那天為兄恰與高大人同飲!算了,我們不能將好事變作壞事,這篇兒就揭過去吧。”

    姚叢名再一想,在天子腳下,除了兵部尚書這樣的高官,誰又能臨時派得出上百名訓練有素、打臉如削瓜、揍人如劈柴的騎兵!而且還沒人敢問!

    此次萬年捕頭姚叢名不便出麵,就讓他的副手出來。

    副班頭不敢怠慢,立刻領手人出發。但在宣陽坊的縣衙一出來,便遠遠地看到兵部尚書高大人一行四人,正騎著馬慢慢遛噠過來。

    他們一縮脖子,不敢從當麵走,不然少不了鞠躬問候,再把正事耽誤了,因而飛快地繞著過去到了現場。

    班頭上去,先看看這對父子、再看看他拄著的大鐵槍,便不來橫的,而是打著官腔對他道,“你們哪裏來的,知不知道此處需要肅靜不許喧嘩?”

    高成相初來乍到,更不敢觸犯了官府中人,連忙收拾著起身。

    但班頭的手下看到男孩子緊緊捧著的、裝了大錢的鬥笠,看樣子裏頭足有五百多文,便對他們道,“你們該去東市,在那裏辟個場子,再交一個大錢的場費也就是了。”

    高成相連連應承,說就往那裏去。但衙役道,“你們擾了商戶正當的經營,而且已有不少人投訴你們——這樣吧,你們先交了二百處罰,便可去了!”

    男孩子卻不大樂意,今天是四位騎馬的給了不少,往常他與爹從遼東方向過來,一路上賣藝糊口、也沒收到幾個。他將鬥笠的帽沿卷過來覆了大錢、再緊緊抱在懷裏。

    另一個人道,“你這孩子想怎地?這是正當的公務,還不快快交了罰錢走人!天子腳下最重規矩,我們是不會為難你們的——但是,規矩,懂嗎?”

    年輕人對兒子道,“舍雞,快給錢!然後我們走。”

    但舍雞就是不給,眼睛裏既有懼怕又有敵意。而再有一名捕快,則將鎖人的鐵鏈子虛張聲勢地抖落開來。

    高成相央求道,“幾位官爺,我們是高麗國逃難來的,家在鴨淥水東岸的古林城,我父曾是城中道使,被人謀害,一家人隻剩我們父子!我們到了長安舉目無親,錢也不多,官爺可否少要些?”

    班頭道,“高麗來的……眼下大唐正與高麗開戰,你們卻恰恰跑過來,看來,隻罰你們便不成了,”他問手下,“你們可還記得那個紇幹承基嗎?”

    手下陣威道,“不就是那個高麗奸細,被兵部高大人剁了雙腿,像狗一樣牽回高麗去。這事誰不知道!”

    高成相則加重了語氣對兒子道,“舍雞!還不快些拿罰錢出來,我們這些錢就都給了官爺又如何?!”

    五百多錢,可以弄一頓不錯的小酒喝喝了,但班頭看到,玉紅箋樓上有不少的窗子內有人往這裏看,知道不能因為幾個錢在這裏再耽擱。

    便道,“看你們父子不易,隻掏一百五十錢吧,不能再少了。”

    他對高成相示意大牆之內,“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嗎?有不少的高官大宦都在裏麵,再敢從這裏喧鬧不止,我便真要拉你們去仔細盤問了。”

    但高舍雞扔不撒手,緊緊護著他的錢。而人也越聚越多,都要看個究竟。

    衙役們不便動粗,萬一這個男孩子大哭起來,豈不更吵到牆裏麵的人?班頭道,“看你這娃子也真是可憐……一百錢吧,不能再少了,我們也是有公事的!”

    但高舍雞就是不給,正在僵持不下,兵部尚書府的兩名護衛就來了。他們對衙役出示過腰牌,對他們道,“兵部高大人與柳夫人剛從這裏走的,想請這二人去府上耍耍鐵槍。”

    人群中有人道,“我說呢,原來剛才的便是兵部高大人,那麽另一位準定是柳夫人了!柳夫人人好心地也好,一下子給了五百。”

    護衛聽了,客氣地對高成相道,“衙門裏維持秩序,說了罰錢,就是一定要交的,但由我們代你交。”另一人說著就往外掏錢。

    班頭連連拒絕道,“哪能呢,哪能呢,既然是高大人要的人,今天就免了吧!”

    但護衛執意道,“官爺這是公務,你不要錢,高大人是不許的!”說著,又掏了二百錢,硬塞給捕快,然後領了父子二人、挑了擔子起身。

    人走後,班頭當眾感慨道,“還得是兵部高大人知道我們的難處!你們都散了吧,莫在此紮堆!”

    玉紅箋三樓上的一扇窗後,長孫衝把這些都看到了。

    到玉紅箋來消遣,在王孫公子們看來早已不算什麽秘密,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