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3章 僵持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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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保證這些鬥犬的野性,陳蕃一路上都是喂它們吃生肉。

    ——不是從市場上買來生肉、拎過來丟給狗,而是拉來牲畜、當著這些狗們的麵宰殺,讓它們直麵血腥的場麵,然後再把肉喂給它們。

    或者是將它們放出來、直接讓它們撕咬獵物。

    但晉江地麵上人們吃飯都成問題,哪有狗吃的?

    陳蕃和他的手下聽著急不可耐的狗吠,目光落在了旁邊的一架驢車上。

    這是一架往木橋邊運送木料的驢車,與麵黃肌瘦的災民們相比,拉車的驢子倒是肥碩得很。

    要是放在往常,堂堂的一位晉江縣劉縣令,請途經本縣的福州王官們吃一兩頭驢,也不算什麽奢侈的事情。

    但眼下災情緊迫民役乏力,大牲口在海溢中也有不少損失,驢是壯勞力。

    他懂陳蕃的意思,對他道,“陳大人,時至正午,縣內也沒有什麽可吃的,但熬些粥還是可以的,大人們略等等……”

    陳蕃說,“我們倒可忍忍,隻是福王的這些狗忍不得……賑災濟民是我們所有人的本份,更不消說我們是公門中人了!兄弟們路過,在外日久兜兒裏也沒有多少,但十緡大錢還捐得起。”

    劉縣令連連表示感謝,然後陳蕃商量道,“隻是這些狗……是高價購來,餓壞了它們福王要怪罪……大人你看,把這驢賣給我們如何?”

    放在往常,十緡大錢可買兩頭好牛,陳蕃出的價錢倒不低。

    但此刻,劉縣令卻有些舍不得、也不好拒絕,隻好說,“這事須叫驢主來問問。”

    驢主人是華洲村的一位中年人,名叫萬頃,此時正在卸車往橋頭搬運木料。縣令對萬頃一講萬頃不同意,“大人,眼下多少活還得靠驢,我不賣!”

    說著,萬頃有些不放心車上洶洶的犬吠,上前由車轅上解了驢,將它拉到橋頭去拴住。

    橋頭生有青草,驢低著頭在那裏吃。

    萬頃則蹲在橋麵上幹活,此時橋上正在破木,六七個人有人拉鋸、有人執斧,重新製做橋上的活板。

    萬頃不給麵子,陳蕃及他的手下們悻悻的、卻毫無辦法。他們可以對著一位縣令牛氣哄哄,但卻沒法一位鄉民。

    因為福王李元嬰不止一次地告誡過他們:無論在什麽衙門裏橫著走也沒什麽,在福州地麵上所有的官差都能給他們些麵子,但獨獨不能欺負普通百姓。

    不然鬧到皇帝陛下那裏,他也可能受到陛下的嚴厲苛責。

    但那些狗們的確餓極了,都在籠中衝撞、狂吠。陳蕃的手下再去橋上商量無果,又來壓劉縣令。

    劉縣令攤攤手表示也沒有辦法,找個借口起身離開。但劉縣令和手下轉身走出不遠,便聽到橋頭驢叫、犬吠、人喊的亂成了一團。

    ……

    泉州刺史趙大人趕到時,民役萬頃和他的一位同村已經不在了,這兩人從橋上跌入晉江滾滾的激流中,當時便已無從言救了。

    橋頭濺灑著斑斑點點的血跡,不知是人的還是驢子的。

    那頭驢還拴在橋欄之上,脖子上、腿上都是被烈犬撕咬的傷口。但狗已經被圈回去、關入木籠了。

    現場的村民已將福王府的差官們、和他們的狗車團團圍住,不給個說法誰都不會離開。

    此時陳蕃他們就是再想去渡口繞路也不可能了。

    現場還有劉縣令手下的捕役和快役、衙役,人命關天,沒有誰可以從容走開。

    一見刺史到了,陳蕃擠得劉縣令趔趄了一下,幾步搶到他的前麵去,他對趙刺史解釋道,“是那些鬥犬太饑餓了,有兩頭體型最為健碩的,不知怎麽撞開木籠直奔橋頭,撲到驢身上撕咬。”

    王官說,萬頃和他的同村,不該起身拿木棒猛擊兩頭烈犬、從而激怒它們。不然兩人也不會被惱怒的烈犬撲到橋下去了。

    陳蕃說,今天的事情全屬意外、誰都沒想到,但肇事的隻是兩條狗,把它剮了又能如何呢?他們回到福州後一定如實與福王回稟此事,福王一定給死者一個滿意的交待。

    但那些村民們不幹,自古殺人償命,人不能白死。人們嚷嚷著,“不能讓他們走,他們一進了福王府不出來,我們到哪裏要人去?”

    兩名死者的妻子、家人也伏在橋頭哭得死去活來。

    趙刺史意識到,今日之事有些棘手,他沉聲問身邊的劉縣令,“是怎麽回事?”

    劉縣令道,“事發時下官恰恰不在當場,不過事情的經過下官已察問清楚了。隻是有些關鍵細節未清,因而下官……也不敢輕下結論!”

    趙刺史問,“如何判斷?”

    劉縣令壓低了聲音,對刺史趙嘉道,“大人,烈犬出籠致人死命,此為定論。但律法中卻無完全適用條款。”

    劉縣令說,雖然是犬主看管不嚴,造成烈犬殺人,此案肯定不屬“故意殺人”。但殺人者是犬,不是人,因而也不適用“過失殺人”條款。那麽唐律中另一涉及人命的,隻有在“人眾驚動擾亂”條款中了,其中有“過失”之法,按律該收贖銅一百二十斤、補償給被殺傷之家。

    劉縣令語調很低,趙嘉知道他的用意。

    因為涉案人的特殊身份,而且這些人就在旁邊。此事本來就有些棘手,再加上沒有確切的適用條款,劉縣令這是感到了為難。

    而且死者的家屬明確提出,縣令大人若隻是叛贖刑,他們是不服的。

    剛剛幾天前,福州對泉州的災情還持著冷陌的態度,想不到福王的人卻跑到自己的地麵上來惹事。趙嘉刺史沉聲問道,“但那兩頭烈犬是怎麽跑出來的?”

    劉縣令道,“餓急眼了!”

    陳蕃早湊在了趙刺史的身後,聞言連忙道,“正是,劉大人所言正是,牲畜嘛,隻認得吃。”

    趙刺史慢慢踱到了福州的車隊前,在犬籠前站定。

    他一眼看到籠中有兩條體形高大健壯的猛犬,呲著牙在衝自已悶聲低吼,嘴角裏、爪尖中仍帶著血跡,看來致人死命的就是這兩條了。

    刺史厭惡地皺了皺眉,無意中瞟向了關著這兩條惡犬的木籠門,他猛然發現了異樣。

    木籠的這兩扇門都是完好的,門、門上的鎖環以及門鎖一概無損,而籠中拴這兩條狗的鏈子,在與木籠的接連處也沒有任何強行拽開的痕跡。

    他厲聲喝道,“兩頭烈犬到底是怎麽跑出來的???”

    人們紛紛意識到趙刺史所指,如果是烈犬自己拽開了鏈子、撞開木籠門跑出來的,那麽木籠及固定鏈子的地方一定會留下痕跡。

    但那裏完好無損。

    很明顯這是有人故意打開籠門放它們出來的。劉縣令意識到自己的勘察還是有不細之處,但律法森嚴、眾目睽睽,任何人不敢玩忽。

    他對手下捕快們吩咐道,“給我看好這些人和狗,案情斷判清楚之前,一個不許擅離本縣!!”

    福王府法曹參軍陳蕃也意識到事態已不可收拾,如果他因為這件案子滯留在晉江縣,那麽福王李元嬰給這些人下達的、限期送犬入京的命令就不可能完成了。

    但要硬走的話,眼前群情激憤的民眾斷然不會同意。

    當下之計,他隻有在眼前的兩位泉州官員的身上想辦法。

    陳蕃走近趙刺史,低聲對刺史道,“趙大人,可否通融一二,讓我們先回一趟福州?等我們王爺再派他人送狗入京,下官這些人一定回稟過王爺,再回泉州來聽判……”

    “不許放走一個人走!死者連屍首都找不到,遺孤得不到撫恤,他們倒關心起福王的那些狗!”人群裏響起一片呼喊之聲。

    而籠中的眾犬此時感到了威脅,不約而同的狂吠起來。

    趙嘉轉頭問劉縣令,“劉大人,你來說說看,是什麽主張?”

    縣令道,大人你都看到了,下官還是原來的意思,案子不清,人、狗均不得離開。

    陳蕃急了,衝劉縣令吼道,“傷人的狗也隻有兩條,怎麽能將我們全都扣留?福王的威嚴你們也不是不曉得,耽誤了福王的大事,誰來擔責?”

    劉縣令不語,有刺史大人在,他是無須多言的。

    趙喜冷笑道,“陳大人,你是福王府法曹參軍,主掌王府的巡按、問訊及決刑之事,難道劉縣令的決定有誤麽?人命大過天,陳大人不必拿兩條狗的事嚇本官。”

    他吩咐,“來人,就按劉縣令的意思辦。”

    陳蕃咬著牙道,“趙大人,陳某食王之祿、忠王之事,其他的事是管不了的。王命如山要我們十月初到京,你可不要逼我硬走!!”

    趙嘉刺史對橋頭的修橋民役們朗聲說道,“你們先停一停,本官接報,晉江上遊州縣剛下了暴雨,河水即將暴漲。為了人員安全,本官決定橋暫且不修了,都給本官撤回來。”

    陳蕃知道刺史是鐵了心要留下他們,趙嘉口中的“暴雨”之辭全然都是借口。但如此一來,福王李元嬰不會輕饒了自己。

    他說,“去福州的大道也不止你泉州一處!我們大不了饒行別州,但你們若敢硬攔著,那麽講不了,兄弟們隻好也動硬家夥了!”

    他大聲對手下二十多人喝道,“弟兄們,福王殿下一向隻問結果、不問經過,狗送不到京,我們死都不知怎麽死的!即刻起誰要攔阻,誰都不要再客氣了!”

    兩方劍拔弩張,各不相讓。

    一邊是二十名身材健碩的王府護衛,一方是人數眾多、但麵有菜色的災民和他們的父母官。雙方真動起粗來,必會有人傷亡。

    晉江縣劉縣令看向刺史,心中也沒有了主意。

    趙嘉胸中氣憤難當,對百姓們道,“你們不要動,一切自有本官為你們做主!”

    說罷,挺身往陳蕃的車前一站,對陳蕃說道,“陳大人想走自可走,但你從本官的身上軋過去吧!”

    陳蕃一愣,當時語噎。趙嘉是一州刺史,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如此。

    劉縣令也並身站到刺史身邊,“趙大人,還有下官在!”

    陳蕃手下有人叫道,“陳大人,誤了行程我們也有的說了,隻須對福王回稟:在泉州地麵災民失控、毀橋截道,硬要攔下我們的狗吃肉!”

    陳蕃喝道,“胡言亂語什麽?本官再怎麽說也是正七品的法曹,豈會聽你的歪主意!”

    不過,他再壓低了聲調對趙嘉說道,“趙大人,你都看到了。下官壓得了他們一時,卻壓製不了多久。隻因福王對誤期之責懲處甚重啊!大人也須體諒我的難處,不然真鬧到上邊,難道就是你趙大人所願?

    這就是威脅了,一旦發生此類惡性事件,必然會驚動聖駕。

    到那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即便有劉縣令及一班村民在場作證,也可被人說成是勾聯一詞。

    因為泉州的災情就在這裏擺著,別說這些鄉民,就是他這位刺史,也已經近一個月沒吃過一頓像樣子的飯了,也許會有一大部分人相信他們的說辭。

    福王一方雖然強辭奪理,但不得不說他們太過刁狡。長安有司要如何分斷、會不會偏袒他們還兩說著。

    他滿腔的悲憤,一時間居然無所適從,麵色上出現了片刻的猶豫。

    一方是福王手下強辭相迫,一方是治下的災民寸步不讓,任何一方都不能等閑視之。

    趙嘉為官一方,重在保一方平安。此時災情正在嚴峻之處,他不能為治下百姓扶災解困,若再將他們牽扯進這場結果不明的糾紛之中,到底值不值得?

    而且一旦將事情鬧大了,別的不講,泉州抗災大計必然遭至停頓。

    此刻,按著趙刺史的想法,泉州的災情占了上風。

    但是,泉州民眾十六萬嗷嗷待哺,華洲村死者兩人案情未定,到底孰輕孰重,真讓人犯難!

    陳蕃看出趙嘉的猶豫,他也不能步步緊逼,於是也退了一步道,“趙大人,下官也知你的難處,隻在眾意難違!下官便留下負責看管這兩頭犬的護衛在這裏作質,待送犬入京,我們這些人一定再回來見趙大人!”

    他回手指著其中兩名手下,對他們道,“本官顧不了你們了,留下吧。”

    村民中有人喊道,“把那兩條害人的惡狗也留下,讓我們打殺!”

    陳蕃連連搖著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