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9章 說幹就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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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神稱祀,地祗稱祭,宗廟www..la臘月二十七日,皇帝祀百神於南郊。

    在金徽元年年尾,長安各坊往日裏不大熱鬧的親郡王府,也陸續有遠方人歸跡。因為上位之後待兄弟和睦的金徽皇帝,一定會在大年三十告享太廟。

    能回京並有資格進入太廟的親郡王們大都要回來,路遠的,一個月前便從各自的藩地起程了。太廟,是這些王們可理所當然與皇帝見麵的地方,可令皇帝加深對他們的印象,又正式、又充滿著親情。

    東南為巽位,為風,為順。太廟坐鎮在皇城東南,取意非同一般,皇家先祖可以乘順便之風及時趕過來,享用後輩的祭祀,看一看他們身後留下的基業是不是安好,走前再留下祝福。

    小太監徐韌剛剛在大明宮安頓下來,今日隨著汾祠署到太廟灑掃,為皇帝的獻享儀式做準備。他在大明宮得了個內仆丞的差事,是個從九品下階,大明宮隻有徐韌一個人來,無形中好像他就代表著大明宮。

    官員們看徐丞事一本正經,親自在這裏擦擦、那裏撣撣,表現虔敬,也不知皇後娘娘或是“謝貴妃”來前對他有些什麽囑咐,誰都不敢大意了。

    一直忙到頭午,內仆丞才回到大明宮,他的狗撲上來表示親熱,徐韌撫著它問,“我姐呢?你看沒看著她?”

    小狗回頭望了望紫宸殿,衝主人“汪汪”兩聲。

    ……

    常樂坊可不是長樂坊,後者緊臨大明宮,是塊黃金寶地,多為公主所居,而前者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地方,在靖恭坊的北邊。

    許敬宗名為敬宗,卻不敬鬼神,因為他住在靖恭坊,坊內一處佛寺、觀、庵都不許有,鬼神也讓著惡人,整座靖恭坊隻有許府一家獨大。

    為了各承一方香火,按著疏密之法,有些寺院、道觀、庵堂必然擠到北麵的常樂坊來,尤其在緊靠著靖恭坊的一麵建了好幾家。

    常樂坊的旁邊便是東市,市場中小商販的菜爛了、布糟了,挑夫的肩膀磨破了,把式的牲口不好好吃料了,順便可以跑到常樂坊的寺院裏燒個香,許個願,這裏的香火十分繁盛。

    坊內有個趙景公寺規模最大,三重寶殿內佛像巍峨,四壁上、穹頂內繪著整幅的彩畫,蟠龍栩栩如生,鱗爪森然,各路神仙形遊天外,衣衫獵獵,仿佛要脫壁而出。

    香客們來了撥兒走一撥兒,男的女的,髒的淨的,都虔誠地往佛像前的蒲團上一脆,那十幾個緗色的蒲團罩子髒的特別快。

    這個顏色的東西,剛拿出來時又素淨又高雅,但跪了兩番下來,便沾上了來自三教九流的汗漬、菜漬,還有泥手在上邊順便擦幹淨,看著就像趕車把式在車轅子上鋪的布墊子。

    有身份的老爺、或是愛幹淨的女子來跪拜時,就會看著蒲團微微皺一下眉,寺院住持說,“這可不行,我佛慈悲,不可能挑揀香客,三層殿裏的蒲團罩子,要兩日一換洗。”

    和尚們都知道越是色淺的東西越不好洗,這不是身上穿的藍衫,在水裏摁兩下就成。於是便雇了寺外的女子來做。

    三層大殿,足足有四五十個蒲團罩,兩日換一遍。加上替洗的便有上百個。主管此事的兩個和尚看看時候到了,便起身出寺。

    他們順著坊內大街往東來,靠著路邊走,一直走到最東頭的城牆根,在高大城牆下的陰影裏有個院子。

    一個和尚敲門,對著前來開門的五十來歲女子道,“好了沒有?”

    女子讓兩人進去,指著院中晾曬的東西,有些窘迫地對他們道,“長老,偏巧這裏見不到日頭,又是冬天,不然早準備出來了。”

    領頭的和尚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對她行了個注目禮,神色中帶著被戲弄的意思,“施主,當初可沒說冬天就可以晚,香客們冬天也要過來。”

    他不足三十歲,很喜歡自己這個年紀,香客中那些虔誠的淑女、貴婦們,但凡想與寺中人醞釀些風流韻事的,大多對這個年紀的想入非非。

    但這個和尚不那麽想,他更暗戀眼前的這位半老徐娘。

    雖然她的額角已經爬上了細碎的皺紋,手也不大細膩,但看得出年輕時一定是個千裏挑一的美人,眼神和舉指中流露出來的那個優雅的氣質,一看便是經過場麵的。

    恰好有一股強勁的風從院牆上吹過來,使她單薄的外裙緊緊貼在裏麵的緊身棉衣上,連胸廊也勒出來了。

    和尚朝她點點頭,“施主,你要知道,我們寺中的蒲團罩子……可有的是人爭著洗,再說二十個罩子一文錢,兩天一換,你算算每月多少?”

    女人指著晾衣繩上掛著的幾十個蒲團罩子說,“是……是很麻煩……昨天洗了一天,晚上洗了些,又臨著火盆熨了一夜,依舊剩下這麽多,”

    和尚尋思著道,“那我回去,便與住持說你不能勝任了。”

    女人臉上現出焦慮的意思來,身子有些搖晃。

    因為她和另一個人賴以活命的營生就是洗這些罩子,另一個人是她娘家死了爹娘的遠房侄女,從鄉下搬到常樂坊來陪她。

    此時那個姑娘出去了,不在院子裏,女人有些無助。這件差事一個月四五十文,她們娘兩個在這個季節裏,還有什麽依靠?

    但和尚又拿著這件事敲打她了。

    她拉不下臉來央求,隻是抬頭看了看城頭上露出的半個太陽,看它多麽像一隻跪髒了的蒲團。

    “我佛慈悲……”她喃喃道。

    和尚說,“每年一入冬,小僧都很照顧施主,其實方丈已經說過幾次了,蒲團罩換的太不當時!都是小僧百般替你解釋,可我也有難處。”

    女人道,“多謝上僧長久照顧,是我們做的不好,不過……興許一會日頭升上來,這些東西就能幹了。”

    和尚挑了下眉,盯著她問,“能幹麽?”

    女子說,“能,能幹,即便有些潮的,細想套的時候亦會有些澀,但寶殿內多的是火盆,人氣也旺。”

    領頭和尚走上去捏了捏繩子上的晾物,搖了搖頭,對他的跟班說,“你回去,先同住持說一聲,我在此多等一會兒,反正隻是幾十隻罩子,一個人便提過去了。”

    另一人走後,和尚看著她,最後說,“其實小僧這就可以一手交錢,一手拎走這些東西,即便有些濕的也沒什麽。”

    女人道,“啊,我就說上僧還會這麽做的,真是無以為報。”

    和尚說,“小僧可以將它們夾到幹的裏麵,你說的不錯,隻要套到那些蒲團上去,誰又能看得出來。”

    “是是……”

    “但是施主你想一想,假若我公事公辦,也沒人挑的出小僧毛病,而你們的進項卻沒了,柴米油鹽什麽不得錢來買?兩個女子憑什麽過活?除了這個,你們也幹不了別的吧?”

    女人說,“幸虧上僧人好……”

    和尚道,“可小僧為什麽偏偏要對你好呢,你想想有多少次了,這些東西有不幹的,隻要我說聲幹也就幹了,為啥呢?”

    他壓低聲音,又衝她挑了下眉,問道,“但施主說能幹,果真就能幹麽?”女人臉騰的一下子紅起來,因為和尚將這個“幹”說了仄聲。

    和尚往前湊了半步,鼻翼動了動,“我離施主這麽遠,便覺暗香浮動,馥鬱襲人……宛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女人慌忙應道,“上僧,這是你領會差了,我和侄女常日裏隻是洗洗涮涮的幹些粗活,哪有心思和財力施粉塗香。”

    和尚用更低的語調說道,“那便更奇怪!難道是小僧一靠近你時生出的妄想!隻要你說能幹,那麽從今往後你的生計,便包全在小僧身上了。”

    他說的模楞兩可,當著人自可說是指的那些蒲團罩子,但此時此刻,他大膽至極。

    女人氣得呼吸可聞,退開兩步道,“我此時連支殘花敗柳都說不上,上僧何苦這樣不尊重。上僧不怕,我還怕讓人知曉了,就連這點尊嚴也存不下!將來你讓我有何臉麵隨葬先夫於地下!敗了的太子,難道就不曾是太子麽!”

    和尚吃了一憋,轉口正色道,“你說的什麽!小僧如何聽不懂。但小僧可告訴你,從後日起,這些蒲團罩子便再也無須你來洗了!”

    他扭頭便往院外走,女人呆立在當地,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心中哀歎道,“連個出家人也來拿著我的生計逼迫,太子!如你泉下有知,可知我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楚!如你知我們都有今日,那還會有當初麽!”

    鄭觀音,出身北朝望族滎陽鄭氏。

    其父與高僧智越深有交往,虔心信佛,為女兒起名觀音。她十六歲嫁於唐國公長子李建成,義寧二年,二十歲的鄭觀音成為皇太子妃,與皇後之位近在咫尺。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門之變,故太子事敗身亡,時年二十八歲的鄭觀音五子被誅,隻有她被長孫皇後——觀音婢所赦免,此後一直居住在常樂坊。

    此時此刻,鄭觀音比誰都清楚,這份漿洗的差事,對她有多重要。

    自建成失事後,宗正寺每年給錢兩吊半,除此之外再無貼補,但這兩吊半大錢可是她們姑侄兩個的全部,要想謀個溫飽便須自己動手。

    常樂坊所有寺院中的漿洗差事都有人占著,料想自己這份明日也會易手,那她怎麽辦?鄭觀音眼淚在眼裏著轉兒,腿有些發軟,此時她最恨的不是這個和尚,不是貞觀皇帝,不是觀音婢,而是李淵。

    建成事敗當天,李淵發了一道詔書,斥責建成元吉,說他們死有餘辜。

    李淵還在詔書中說李世民“氣質衝遠,風華正茂,孝為德本,正於百行,戡翦多難,征討逆庭,遐邇矚意,朝野具瞻……”。

    好在馬上便是年底,宗正寺的官員將給她送來今年的那兩吊半,這是觀音婢親自定下的數目,十個二百五。

    觀音婢就是以這種方式羞辱她,殺掉她的親人骨肉,再讓她在恥辱中苦苦煎熬。即便觀音婢已經死了,但她定下的規矩還要執行,沒有人敢動一動。

    正想到這裏,院門外再踱進來那個年輕的和尚,鄭觀音祈禱他是不是又改變了主意,那可是太好了!

    但他的身後跟進來另一個女子,鄭觀音認的她,是本坊某一家的媳婦,三十多歲,幹練,衣著整齊。

    和尚點指著繩子上未幹的蒲團罩子,對鄭觀音說道,“施主,如果你肯答應貧僧,以後貧僧說什麽時候幹便能幹,那麽,這個差事仍是你的。”

    跟著來的媳婦說,“但是長老,你不是明明跟我說,這活交給我麽?而我也答應過你,注定會讓它按時晾幹。”

    和尚不理她,仍對鄭觀音說,“而且,隻要你能點個頭,貧僧還可與住持去講,工錢給你翻倍——十個罩子一文!因為不是誰都能將它們洗的這樣幹淨。”

    鄭觀音遲疑著,算著今日二十七,再有三天,宗正寺便送錢來。

    和尚不耐煩地揮揮手,對另一個女子道,“將這些東西都收走,幹的,不幹的都收起來,以後趙景公寺中的蒲團罩子,就……”

    他忽然頓住,衝鄭觀音施禮道,“施主你想好了!貧僧可從來不為一件事而改口,但念在你洗的幹淨,貧僧可以為你破一回例。”

    鄭觀音說,“我想好了,你把這次的工錢給我。”

    媳婦一邊上手從繩子上摘那些布罩,一邊扭頭道,“鄭娘娘,你還同我們小家小業的爭幾文錢,再說……呦!這些可都沒晾幹呢!”

    鄭觀音欲哭無淚,冬天洗東西了不愛幹,再說又住在城根下,這是她和侄女一天一宿的勞動。她說,“那也至少給我一文。”

    媳婦又去鄭觀音屋中,將已經熨好的布罩拿出來,檢視著說道,“鄭娘娘,依我看,這些也有未洗淨的,總歸娘娘不是幹這些粗活的人,不像我們……不過看在街坊裏道,我便不與娘娘爭了,拿回去再洗一次,一文就一文我也不說了。”

    又對和尚說,“長老你放心,以後東西洗了,我們不必長老來取,自會直接給長老送到寺中去,順便還可作個禱告。”

    和尚看看已無什麽希望,從兜兒裏摸出錢來,“好吧施主,我們兩清。”

    鄭觀音伸出手來,故太子妃像個婢女一樣,去接和尚的一文錢。

    和尚從指間漏下來一文,手卻沒有移走,又漏下來一文……兩文……三文……四文,錢在她的掌心裏一下下相擊,在她聽來聲若宏鍾。(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