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0章 遙想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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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後娘娘恍惚有了仍在西州牧場的感覺,大明宮城樓高大,高踞在龍首原上,遠處城區中的鞭炮硝煙,看起來如同牧場村又到了暮炊時分。

    孩子們在巷子裏丟放的零星鞭炮聲,像是牧羊人抖了一下鞭子。

    隻是少了馬嘶。

    她想起了牧場新村的二層小樓,她站在二層東麵大屋的窗前也可看到半片村子,這一切有區分嗎?

    孩子們挑著大人替他們精心糊製的燈籠,結伴在街上跑,離著上元節燈會尚有些日子,他們已經忍不住要拿出來比試了。

    明日她該問問少府,給大郎他們準備的燈籠到沒到,過年過的就是孩子,孩子高興便顯著喜慶,一過年,牧場村的孩子們也這樣慌急。

    在新村的家中,她隻要站在屋門邊叫一聲,姐妹們也就都聽到了,大家會打開各自的門、聚到二樓的廳裏說話。

    有時候謝金蓮會成為眾人團簇的中心,她坐在桌邊,自得而熟練地撥弄她那把描金的小算盤,手指也有崔嫣撥弦時的靈活。

    這裏與牧場村不一樣,姐妹們都有了各自的殿室,哪一座的規模都超過了牧場新村的家,而且彼此的宿處也離著遠了。

    像今年這樣,幾個人與峻擠在一起熬大年夜的情形,也算很珍貴了。

    皇帝很忙,大年三十承天門夜宴,初一宴在千秋殿,初二刨了一天渠堤,聽了一宿書,初三閑了一下,初四又開朝,初五曹王大婚,直到此時不見他影子。

    不但是皇帝,四日了,皇後等人隻與陳九嫂子短短地見了兩次,她走了會不會有埋怨?說皇後慢待人?

    還有大姐高暢,她從鄯州趕到長安來,這些人同她也隻有短暫的一麵。

    誰都知道這個直性潑辣的女子是來幹什麽的,但城頭這些女人誰也滿足不了高暢的要求,隻有皇帝能滿足她。

    皇後不明白,峻就不能將待封再往上提一階任個刺史?若先任了郭待封,會不會對郭叔叔複出有些助益?

    這些皇後都決定不了,她覺著自己沒有長孫皇後那樣的本事,隻能對謝金蓮說道,“你替我想著,婆子隻要順利接下來郭待聘,便是大功一件,那是郭叔叔和母親的頭等喜事。回西州去時,就把牧場新村我們的那處院子賞給婆子吧。”

    謝金蓮應著,有些心疼,想到了自己在二樓西側的那間屋子。

    蘇殷和思晴帶著侍女,在城牆上坐了小宮車往東邊馳去,說那裏的空氣才沒有糊味兒。這又讓皇後想起了牧場舊村、她和皇帝初到西州後入居的第一間民房來,一場大雪它就倒了。

    皇後不由得獨自發笑,別看家中這麽多的姐妹,倒房的狼狽一幕卻歸她和皇帝獨有。

    說到糊味兒,當然還有那年皇帝給她烤來充饑的東西,糊了半截兒的筷子一直被皇後珍藏在牧場村床邊的櫥子裏。

    於是她再補充說,“金蓮你記著,下次誰再來長安,讓他將我櫥中的那根糊筷子拿來。”

    樊鶯補充,“再把我屋裏的那隻老虎抱枕拿來。”

    婉清說,“我那卷畫軸就在靠窗的膽瓶裏,那是本妃打過陛下的聖物。”

    崔嫣說,“我隻要我屋中的一片弦撥,是我從長安去西州時帶去的。”

    那些人也都聽到了“搬家”的事,紛紛想自己要拿什麽,最後謝金蓮笑話道,“看看你們放不下的東西,竟沒有一個比我的算盤有用,我就要它。”

    麗容說,“那我也要個屋裏的枕頭吧。”

    這句話惹得城上人哄笑,然後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長樂坊大街,還是看不到那匹紅馬,難道陛下也說不妥郭大人複出之事?

    皇後對不遠處的小太監徐韌吩咐道,“兄弟,姐姐們此時不便上街了,你騎馬去趟永寧坊,去之後多看門道、少說話,如果陛下或崔夫人有什麽不悅,你再說本宮病了。”

    徐韌神色上有個遲疑,皇後意識到了,又改口道,“不要在永寧坊說病,那太不吉利、不喜慶了……但說什麽呢?”

    小太監自以為是地回道,“娘娘,我便與陛下說,徐貴妃忽然害口害的挺厲害,怕是有喜了!”

    徐惠在眾人的笑聲中去追打兄弟,他已經跑下去騎馬了。

    皇後想,方才這一幕就有了點西州牧場村的意思,其樂融融的不分彼此。

    轉眼二月就要到了,皇後要親蠶,這樣一板一眼的程式也不能取締。

    長安的命婦們又會聚在一起、參與這個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場麵,想起來可真是累人。

    ……

    皇帝,郭孝恪,高審行三個人麵前又擺上了酒,也沒有人顧得上弄什麽好菜。皇帝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飲,連正事也不提一句了。

    郭孝恪讓皇帝陛下搞得有些尷尬,本想讓高審行摻和兩句,誰知高審行也是一杯接一杯,也不往正題上領。

    郭孝恪沒話找話,提議要不要馬上往大明宮送信。

    皇帝說,“不必,朕不急著回宮,就在這裏等郭待聘落地,然後朕誰也不用,親自回宮給皇後報信。”

    說的好像他專程趕過來,就是為等生孩子的大事似的。這招很管用,連高審行都很配合。

    郭孝恪讓兩人一言不發地逼到了死角,咬咬牙說道,“陛下,郭某再裝傻便不是郭孝恪了!這樣吧,隻要夫人能夠平安生下幼子,郭某去夏州!”

    高審行首先舉杯來敬,欣慰道,“孝恪兄,審行一生所服氣的兩人都在這裏呢,隻要你肯領夏州,審行便是天天讓你支使著去刨地,也心甘情願!”

    皇帝不樂,鄭重說道,“所以嘛,朕早就知道郭待聘才是關鍵,料想後宅也快來給朕報喜了!”

    今日這場分娩對於崔穎來說足稱一劫。

    橫生倒養,是每一位即將做母親的女子都談之色變的苦難。

    夫人胎水已破,時間再拖久了不但大人受不了,連郭待聘也會窒息。婆子已經能摸到孩子的小雞,但另一隻腿疊過去、別住了。

    婆子的大話從西州一直吹到大明宮,在這裏一直被待如上賓。她承受不了任何意外,眼見崔穎已由聲嘶力竭的叫喊轉入聲微,她叫門外的菊兒,“快去叫郭大人來!別讓他們議事了!”

    崔穎道,“媽媽不必問他……保孩子。”

    婆子道,“夫人你莫心焦,婆子還有辦法呢,隻是須得郭大人過來相助,別人是做不了這事的!”

    崔穎以微聲道,“媽媽你不要安慰我了,保孩子吧。我死了,孝恪還能有我們的孩子陪伴,那也就是我陪伴他了。但孩子失去了,我不能獨活,也就不能再有他的孩子……隻怪我無用好了!”

    婆子道,“夫人看你說的,以婆子的手段,大人孩子誰都要保!”說罷才發現夫人已經暈死過去。

    郭孝恪大步趕入,屋中掛著簾子還看不到夫人,但床邊便有一盆因清洗擦布、而染得腥紅的血水。

    他恰巧聽到了夫人這句話尾,說道,“保大人,郭孝恪不要你賠兒子了,隻要與夫人白首偕老,孝恪別無他求!”

    婆子促急地道,“先別立誓,孝恪你快過來我告訴你法子,要快,你看這孩子憋得腿都已經泛紅了!”

    ……

    皇帝和高審行聽了菊兒的回稟,兩人急得團團轉。

    高審行感同身受,居然還落了眼淚,唏噓著說,“高某對不住她,隻求她別對不住孝恪兄!”

    菊兒在西州時,曾在高審行和崔穎之間糊哩糊塗插過一腿.

    後來她雖然對高審行恢複了客氣,但一直對這個人冠冕堂皇的作派有些說不出的厭惡。不得不同高審行見麵時,菊兒也隻是維持著表麵的禮節。

    隻有今日,刺史的表現忽然極具人情味兒,而且不是裝的。菊兒由衷地寬解道,“高大人你莫急,我看婆子還未到束手無策的關頭呢。”

    高審行道,“那便好,那便好了!”

    他自己倒了滿滿三杯酒,不喝,每一杯先舉著、神神叨叨地四顧,舉上舉下,口中念念有辭,再將它們一字排開在麵前,然後才端正地坐下來道,“隻要候得佳音一至,高某要敬天、地、人三才!”

    皇帝也自已倒了三杯,菊兒要替斟也不許。

    然後也照著高審行的樣子默念道,“郭待聘平安降生,使朕能得良臣!”

    這個小儀式有板有眼,顯得莊嚴至極。

    皇帝才將酒杯擺整齊,廳外已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郭孝恪兩手血跡顧不得擦,喜極地說道,“陛下,審行兄大喜,你們聽!!”

    他自己先側耳作傾聽狀,在一片鞭炮聲中,還真有個嬰兒嫩弱的啼哭聲。

    菊兒情不自禁的喊道,“謝天謝地!郭大人,你是怎麽馬到成功的?這可是生孩子。”

    郭孝恪興奮難奈,舉著兩隻血手,在菊兒當麵比劃著一送、一推、又接著緩慢的盤轉動作,菊兒一下子跑出去了。

    高審行激動地問郭孝恪,“是母子都安好了?”

    皇帝長出一口氣,撇著嘴說道,“那是一定的了,高刺史你隻須看一看夏州郭都督的神色便能知道了!”

    高審行拿起一杯酒來,先往郭孝恪的手裏塞,“來來來,郭兄,你我先同陛下共喜一杯!陛下才是最高興的。”

    郭孝恪說,“此杯先不急,婆子說夫人失血過多,急等著凝血寶珠,此事我要親自去江安王府相求!”

    高審行說,“你做了爹,正該穩坐著,就讓本官替你去!”

    郭孝恪執意不肯,挽留道,“郭某喜得麽子,身邊最盼有個知交共醉,哪會有勞審行兄大駕,還是讓郭某前去!”

    兩個人竟然相互推阻著對方,手上都沾了血色。

    皇帝道,“不如朕帶著四個護牧隊走一趟,拿了凝血珠,朕自會讓他們帶回來,而朕也該回宮報信去了!”

    郭孝恪更是不允,說道,“連高兄都不能走,更何況陛下!”

    皇帝道,“崔夫人急等著凝血珠,恨不得一時送到才好呢,我們卻在裏客氣個沒完,誰有朕的炭火腳力好呢?”

    ……

    徐韌騎馬出了丹鳳門,心裏並不怎麽著急,皇帝在自己的都城,還能有什麽事!娘娘們純粹就是矯情!

    在大街上、永寧坊都碰不到皇帝的麵徐韌才如意些,正好讓徐韌假公濟私地、將大街上的熱鬧好好看一看。

    小太監是個身份特殊的人物,連個上司都沒有,人也散漫,拿定主意後,溜溜噠噠往南邊走。

    街上人太多了。

    你看那裏又是什麽熱鬧,一群人叫喊著呼啦一下子散開,從裏麵先衝出一匹紅馬來,馬背上伏著一個人,一襲青袍,背上深深中著兩支利箭,血跡已在青袍上浸了兩團。

    後邊追著三個護牧隊,一起飛馬往北去了。

    人群裏有四五個人揮舞著磚頭,追著狂砸一個持弓弩者。

    徐韌目不暇接,看到那人被磚頭砸了個趔趄,就勢滾倒,避開了另兩下,他在地下抬起手就是一弩,射中馬上一個護牧隊的胳膊,而他利落地在地下接連幾滾,閃出了圈子。

    馬上又有五六人上去圍堵!

    但此人的弩上仍有一支箭未發,誰都持著忌憚,不敢硬逼。

    而胳膊中箭的護牧隊疼痛難禁,被持弩者一躍躥起、搡下馬去。他自己卻落了鞍、純熟地揮舞著弩弓逼退截路人、衝出重圍往南邊啟夏門方向逃去了。

    小太監意識到,出大亂子了!但不知傷的人是哪個,看樣子是個平民的打扮,粗看一眼覺得他那匹馬倒是很不錯。

    但就在出城人的去路當麵,正好閃出個人來,徐韌認出是兵部尚書薛禮,好像在酒後、剛剛從啟夏門散步歸來的樣子。

    馬上人匆忙間抬手射出最後一支利箭!

    弩箭射近,一向以直、快見長,一般人在這樣近的地方根本躲不了,隻要幹倒這人,凶手眨眼即可出城。

    哪知薛禮一偏頭,竟然躲掉了,。

    兵部尚書在眾人看不清的時候狠拽了一把馬韁,那人擲弓來砸,又被薛禮就勢揪了袖子,又將馬鬆韁了,讓它照舊跑出去,但馬背上的人已被重重拉跌到地下。

    徐韌轉身往回跑,他恍惚覺著那匹紅馬有四根黑蹄子,而謝金蓮明明說過的,陛下微服在外。

    他一邊策馬往丹鳳門疾跑,一邊急得抹眼淚,恨自己疏忽。

    丹鳳門上,熟悉的馬嘶引得皇後及眾妃們往城下看,她們看到了炭火,它後背上伏著青袍之人,正飛馳而來。

    守門禁衛認得此馬,未加攔截,任它一馳而入。

    而城上,謝貴妃首先驚叫一聲暈倒了,徐惠的眼淚奪眶而出。

    隨後暈倒的是皇後,她清楚地看到了青袍上那兩團血汙,而兩支箭像是花中獨蕊……謝金蓮絕望的驚呼是個確認——她和徐惠知道皇帝的打扮——

    皇後的腦海中一片血紅,眼前白茫茫的,有如貞觀十七年她在西州見到的鋪天蓋地的大雪。

    她無力地"shen yin"一聲,軟軟的倒了下去,被樊鶯抽噎著扶住時,皇後心中想的是,西州……峻……大雪……這是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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