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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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子、板栗、小棗、蓮子……在瓦缽裏慢慢煮,“咕嘟咕嘟”輕輕的沸響,香氣漸漸溢出來,天色已經大亮,二月初九的陽光也照到“垂”字號房的窄巷中了,絕大多數考生已經抓緊時間作文了,張原站起身,迎著陽光,活動了一下手腳,又使勁蹦躍了幾下,號舍矮,一蹦就能看到瓦屋頂,屋頂陽光燦爛,有鳥群在貢院上空飛翔——
那號軍讚道“舉人老爺跳得真高哇。”這麽活蹦亂跳的讀書人少見。
張原含笑道“想要躍龍門嘛,一直在練呢。”說罷,回到號舍,擺正桌椅,開始磨墨,首藝“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的腹稿已打好,隻等寫到草卷上,現在打的是第二篇的腹稿,正這時卻看到牆邊有人寫了一首詩,歐陽詢體行草,字很漂亮,詩雲
“八千舉人盡元魁,我亦隨行挨進來。苦惱文章逐見答,囫圇題目沒頭猜。號房缺瓦常防漏,蠟燭釘簽不住歪。我輩三場真造化,宗師竟不取遺才。”
看這墨跡,應該是三年前癸醜科的考生留下的,張原心想“這人還在場屋中怎麽就知道自己一定落第了?”再看詩後麵還有幾行小字,卻原來這位舉子首場七篇隻作了三篇,後麵兩場等於是進來玩的了,百無聊賴留詩一首自嘲。
張原搖搖頭,不受這頹廢者的影響,磨好墨,簷下瓦缽裏的八寶粥也熬得熟透了,舀幾勺金華紅糖,攪拌均勻,張原讓那號軍取碗來先給號軍盛了一碗——
號軍連聲道“多謝多謝。”嗅著真香哪,口水都要流出來。
張原吃了一碗八寶粥,開始答題,首藝破題道“聖人定好惡之準,而獨予仁人也。”破題潔淨精微,醇正大氣,緊接著洋洋灑灑寫道“蓋仁人之好惡人也公而當,故其事不出於恒情,而獨謂之曰能也,苟非其人,可輕予哉……”
張原這次沒有特意針對主考官吳道南的喜好來作文,吳道南是萬曆十七年己醜科殿試榜眼,狀元就是焦竑,但張原找來那一科會試的製藝研讀時,卻發現吳道南的八股文立局求新、撰語求奇,是一種偏鋒文字,這種製藝喜歡的會讚不絕口,不喜歡的就直接棄為落卷了,可以說能中式有很大的偶然姓,要靠房師、座師的偏愛,這種製藝張原也能寫,但張原不能行這個險,因為很可能連春秋房閱卷官這一關都過不了,而且現在的吳閣老與其年輕時的思想、文風肯定會有很大的不同,他若再投吳閣老當年的所好,那就是刻舟求劍、守株待兔,最愚蠢不過了,所以張原這首藝第一篇追求的是氣和音雅、出語豐潤、自然諦當,這是當行的文字,任誰都不能說差的——
這篇近五百字的四書題八股一氣嗬成,寫完首藝之後,張原緊接著就作第二篇,二月的燕京,晝短夜長,他雖然是有名的捷才,要在天黑前寫完並謄真這首場七篇製藝也不敢鬆懈,要抓緊時間才行,雖說天黑後還可繼燭,但能在曰落前完成豈不是更好。
午後未時,瓦缽裏的八寶粥吃光了,張原首藝七篇也作好了六篇,最後一篇又用了小半個時辰,然後開始仔細檢查,沒有任何違式的錯漏,便磨了濃濃一硯磨,開始謄真,以端正的小楷在卷首寫上姓名、年甲、籍貫、三代、本經,然後用了一個半時辰將七篇製藝謄真完畢,此時夕陽餘光已退盡,暮色開始籠罩下來。
張原收拾了考籃,由那名號軍陪著出了“垂”字號舍,將草卷和正卷送到監試廳東邊的受卷處,有受卷官負責收卷,邊上就是彌封官,那彌封官看了看考卷上張原的名字,又瞟了一眼張原,不動聲色將考卷彌封好,卻在張原轉背之際,用指甲在卷末劃了兩道十字痕——
張原背後沒長眼睛,看不到彌封官這個細微的動作,他輕快地走出受卷處,編號“六”的號軍也完成了這場看守任務了,向張原道別自回號軍住處。
走出明遠樓,那株夭矯如龍的文昌槐在朦朦暮色中如巨人躬腰,似在向張原行禮,張原趕緊向這文昌槐行了一個禮,大步出了三道龍門,首先聽到的還是穆真真歡快的聲音“少爺,少爺——”
穆真真眼尖啊,自龍門打開後就一直盯著呢,快步奔來,接過張原手裏的考籃,藍眸盈盈,喜氣洋洋,秀腰長腿,分外動人。
武陵、來福、汪大錘、張岱的侍妾素芝、小廝茗煙,還有張聯芳的仆人、祁彪佳的仆人、王炳麟的仆人都圍了過來,張原道“再等一會,他們都會出來的。”
陡聽一個清亮脆嫩的的聲音叫道“張公子哥哥,考得好不好?”
張原一看,哈,小景徽來了,還有景蘭,景蘭站在不遠處的一輛馬車邊朝這邊望,是在等其未婚夫祁彪佳出場吧,商景蘭與祁彪佳已於上月二十六行過大聘了,約定三年後再議婚期。
張原與小景徽往馬車走去,一邊問穆真真“真真,可有什麽食物,我餓極了。”勞心勞力一天,體力消耗很大。
小景徽忙道“馬車上有閣老餅,我去給張公子哥哥拿。”又道“我娘親也來了呢。”
張原到馬車邊向嫂嫂傅氏行禮,傅氏是因為兩個女兒要來,她隻好跟來照看,當下問張原考得如何,得知考得很順利,很是歡喜,問“祁虎子還沒考出來嗎?”丈母娘關心女婿呢。
小景徽從車裏捧出一個小罐,罐裏有一疊閣老餅,還是熱乎乎的,說道“這是娘親讓廚下特意為張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哥哥準備的。”
正說話間,商周祚和祁承爜到了,張原上前見禮,幾個人一起又等了大約兩刻時,祁彪佳、張岱出來了,都是笑嘻嘻的,顯然都考得頗為得意,張岱笑道“趕在繼燭前完成了。”
又等了一會,張聯芳出來了,商周祚便邀祁承爜父子、張聯芳叔侄都到他的宅第赴宴,次曰,張原把首藝七篇筆錄了一份給內兄商周祚看,商周祚看了後讚道“這樣的製藝,高中是情理之中。”
張原心道“那還有個意料之外呢。”
……
春闈時的順天府貢院內,除了兩百名考官、八千名考生和近萬名號軍外,還有五千多位謄錄生和對讀生,謄錄生負責將彌封好的墨卷用朱筆謄抄後並簽上自己的名字,再把朱卷和原墨卷送到對讀所,由對讀生負責校對,確保謄抄的朱卷與原墨卷一字不差,然後再把這校對後的朱卷送至內簾閱卷,而原墨卷則保存在受卷處,供出榜時拆封核對並送禮部磨勘——
這一套閱卷程序看似天衣無縫能杜絕舞弊,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當金錢的誘惑足夠大時,就會有人置律法與不顧,隻要肯下工夫、肯出銀錢總能找到縫隙鑽進去,彌封官和謄錄生是其中關鍵,彌封官在那份考卷上劃了指痕,並按三合成字號將這份考卷編在最後,這份考卷幾經周折到了一名被買通的謄錄生手中,被買通的謄錄生總共有三人——
一個謄錄生一天要謄錄五份這樣的考卷,所以這名謄錄生可以不用立即謄錄這份有指痕的考卷,而是把這份墨卷悄悄藏起,借如廁之機傳遞給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持考卷來到膳堂,貢院內除了八千考生之外還有近兩萬人用餐,膳堂數百間,廚子、雜役上千人,人員混雜,在一間的柴房裏,來自鬆江府的一位技藝精湛的書畫裝裱匠接到了這份墨卷,他將墨卷首藝從彌封處裁下,然後將剛剛接到另一份同題八股文拚接上去,要將兩張紙拚接得肉眼難以分辨,這需要高超的技藝,紙是有紋理的,這裝裱匠把需要拚接的紙邊用水浸開,用小刷刷出細微纖維,然後拚接,用了一夜時間,拚接得渾然一體,在早餐前送回謄錄所,那名謄錄生就根據這份拚接過的墨卷謄錄朱卷——
這種作弊法就叫“活切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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