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還是有些寒的。

    少年看了看掛在天邊的日頭，心底無聲地歎氣。高高的宮牆和阿諛奉承的臉孔，都是叫他極為厭惡的。看了多年的禦花園依舊那樣群芳競相綻放，池子裏的幾百尾錦鯉依舊爭相奪食，後宮娘娘們依舊變著法兒的想博得一日聖寵，若隻一日兩日，少年倒是還興致勃勃地看好戲，日子久了真是無甚感覺，甚至還有些想吐。

    這深宮中能讓他歡喜起來的估摸著也就隻有生他養他的阿娘，時常戲弄他的阿姐，還有……

    “六哥哥六哥哥！”

    說曹操曹操到，伴著軟糯的一聲嬌呼，一個粉嫩水靈的小娃娃撲騰著兩條小短腿，奔向了院中少年懷裏。而少年在看到小娃娃的一瞬間，則斂去了眉眼間的陰鬱，換上了溫煦謙和的淡笑。大抵連少年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個笑容有多真實。

    少年在觸到小娃娃軟軟的雙頰時，原本隻微微上揚的嘴角頓時咧了開來，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他摸了摸小娃娃軟趴稀鬆的發，一邊幫她將散開的發髻理好一邊笑著問道：“寧兒怎地不高興啦？”隻見小娃娃噘著嘴又皺了皺鼻子，在少年胸前悶悶說道：“阿娘不許我吃桂花糕……”

    “哈哈哈！是不是今日寧兒沒背出來昨兒先生教的功課，被盈娘娘打了屁股，也罰了桂花糕啊？”少年這廂笑得樂不可支，惹得小娃娃惱怒地一記粉拳錘在少年的胸膛上。“六哥哥最壞了！”眼見小娃娃即將張口咬自己的臉，少年立馬故作吃痛的樣子捂著胸口：“哎喲寧兒好大力氣，六哥哥的胸膛要碎掉啦！”這小娃娃一聽趕忙收了口，一張小臉滿是惶恐：“六、六哥哥，寧兒……寧兒不是故意的，寧兒去傳禦醫！六哥哥不要死，寧兒不要六哥哥死！嗚……”

    小娃娃說著說著眼中竟蓄了淚，少年心下一慌，掏出帕子將她眼中的淚揩去不再逗弄她，一邊口中還哄著：“寧兒莫哭啦，你瞧你瞧，六哥哥還好好的呢！”

    他把小娃娃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寧兒摸摸看，六哥哥可是熱乎的！”小娃娃淚眼迷離，將信將疑地捏著少年的臉，又把手往下移至少年的胸口仔細摸索，來來回回好幾次，確認少年的身體完好無損才破涕為笑。少年卻因為小娃娃的無心舉動讓臉上飄了兩片紅暈，看著小娃娃紅著眼眶的笑臉，口中小聲嘀咕著：“我這是被一個小鬼吃了豆腐啊……”小娃娃沒聽到這句話，倒是被下一句點亮了雙眸：“六哥哥帶你吃桂花糕好不好？”

    這時，一名紅衣少女自院外悄然走入，少年注意到少女，便對小娃娃說：“寧兒先跟春蘭姑姑進去，六哥哥去給你找些有趣的小玩意。慢些跑莫摔著！”

    待小娃娃歡天喜地地進了殿內，少年轉身看著少女一言不發。少女深知少年的心思，當即心下有些不忍，最終也隻得輕歎一聲，道：“你寵著寧兒我不管，隻望她以後還能記得幼時的情誼……”少年聞言表情柔和下來，然後又變得堅定，輕聲道：“阿娘和阿姐常與我講，防人之心不可無，喬兒記著呢。若寧兒日後長大與我們為敵，要將我們斬盡殺絕，喬兒自是不會放任她害了阿娘和阿姐，阿姐放心好了，喬兒自有分寸。”

    少女麵露擔憂地走到少年麵前，將少年輕輕擁入懷中，她拍了拍少年挺直的脊背，又親了親他的臉頰，“是阿姐和阿娘害了你，讓你不得以女子身份示人……等你及笄時阿爹叫你娶親可怎麽好啊……”少女獨自陷入少年日後要麵對的苦惱，全然沒有注意懷中人羞紅了的臉頰，卻是將他的抱怨聽了個全：“剛被小鬼吃了豆腐，現在又被阿姐輕薄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少女哭笑不得，又氣又笑地罵道：“阿姐親你一下怎麽了？你倒好，活把阿姐比作那市井的登徒子了，看阿姐怎麽收拾你！”說罷便坐到院中的石凳上，一隻手撈過少年置於膝頭，另一隻手抄起巴掌作勢就去招呼少年的臀肉，頓時清脆的拍打聲在院中響起。少年的麵頰愈加紅了，連忙雙手在空中揮舞著討饒道：“哎呀哎呀好阿姐！喬兒知錯了莫要再打啦！阿姐要親喬兒定伸臉過去主動奉上！”

    少女聞言這才笑著放過了少年，想了想好像覺得不太甘心，幹脆又勾了少年的脖頸過來再次抱著他親了個遍，少年被溫熱的觸感羞得想躲又不敢躲，隻得滿臉通紅地任由少女作亂。哪知少女眼珠一轉，稍一側臉吻上了少年柔軟的唇瓣，然後壞心地看著少年瞪大水潤的雙眸，像受了驚的小鹿一般不知所措又無力掙紮。

    少年：“嗚嗚嗚嫁不出去了……”

    少女一指挑起少年的下巴：“那不如就嫁給阿姐吧！”

    這少年便是穆倚喬了。

    送走了阿姐後，穆倚喬哀怨地歎了口氣，不是說好了古代女人都很矜持的嗎？怎麽到自己身上就各種不對了呢。哦……剛才說要給寧兒有趣的小玩意的，寧兒雖小卻不好糊弄。她環顧了一圈，最後挑了棵花梨樹，百年樹木自然是長得高大，想折根樹枝都要爬很高。偷偷看看四周無人，穆倚喬提起一口氣登上了十數米高的樹幹，在最低的分杈處停住，伸手折了一小段二指粗的樹枝後又從樹上跳下來。

    她掏出別在腰間的短刀，仔細地在枝條上刮著，待表麵幹淨平滑後便用刀尖細細雕刻。短刀在她手上輕盈翻轉，劃出一道道美麗的線條，不過須臾的功夫，手中便出現了一個精致的小木人。她叫宮人將地上的木屑清理幹淨，轉身走進了殿內。

    殿內小娃娃桂花糕吃的正開心，看見穆倚喬進來高興地跳下了椅子，穆倚喬則又將她抱起坐在椅子上，邊用手指給她揩去嘴角的糕渣邊問道：“如何？寧兒可還吃得開心？”

    寧兒咧嘴笑了起來，露出殘缺的門牙：“好吃！還是六哥哥手下的廚子做的好吃，比阿娘宮裏的強多了！”穆倚喬聽了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緊接著又裝作緊張的樣子道：“寧兒可不能亂說，這話若是叫別人聽到了，還以為咱們阿爹對盈娘娘不好。”她突然意識到寧兒還小，該是不懂自己在說什麽便又添了句：“寧兒下次要說，盈娘娘的糕好吃，但比六哥哥宮裏的還稍差了點，知道了嗎？”

    寧兒眨巴眨巴眼睛，長長的睫毛跟著呼扇呼扇地顫動兩下，用力點點頭說著知道了。但是穆倚喬看著寧兒迷迷蒙蒙的大眼睛定定的瞅著她，得，肯定是沒懂，忍不住扶額。

    這個話題還是略過吧。穆倚喬從懷中拿出她剛刻好的小木人，寧兒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走了。至少這一瞬間她還是很滿意自己轉移話題的能力的。

    還沒等自己開口，寧兒就先說話了：“六哥哥刻的，可是寧兒？”

    “自然是寧兒，像不像？”

    “像！像極了！”

    “那寧兒喜歡嗎？”

    “嗯！六哥哥做的東西，寧兒都喜歡！”

    嗯？合著無論自己給她做什麽做成什麽樣都沒關係？隻要是自己做的就成？穆倚喬哭笑不得地摸摸寧兒的頭，道：“六哥哥送給寧兒的，寧兒可要收好，弄丟了六哥哥可不會再做給寧兒了。”

    寧兒一張小臉上寫滿了嚴肅，極為認真地重重點頭，還說著以往六哥哥送的東西她都收在了一個小匣子裏，藏得深深的誰也找不到。看著寧兒雖然認真卻看著十分滑稽的小臉，原本想笑的穆倚喬卻怎麽都笑不出來，隻是覺得心裏麵暖暖的。

    這就是親人嗎？沒穿越之前的穆倚喬是沒有親人的，在孤兒院長大，領著助學金，每年期末又憑著優異的成績拿著獎學金。可是成績好有什麽用呢？有人抓著她是孤兒不放，在放學路上圍堵她嘲笑她，即便每每她都視而不見或好言相勸，第二日仍然被人堵在胡同裏。然而在這個陌生的朝代，即使明爭暗鬥，即使陰謀滿地，卻依舊有疼她愛她保護她的人。

    她心裏自嘲地笑了笑，麵上並不顯露，仍是笑著囑咐寧兒怎樣妥善保管那小木人，又抬頭看了看天，覺著時間不早了就要送寧兒回宮。寧兒一聽要回宮了，剛才笑著的眉眼瞬間就耷拉了下來，穆倚喬好說歹說才將人勸好，拉著癟著嘴的小寧兒往若盈宮走去。

    一路上二人說說笑笑，尤其是穆倚喬講了好些以前聽說的笑話給寧兒聽，看著她高興地像小大人一樣點評那些笑話，穆倚喬的笑容越發大了起來。終是快走到了若盈宮，她又細細囑咐著要聽盈娘娘的話，不可惹盈娘娘生氣，如此這般倒像極了在宮中待久了的老嬤嬤，聽得寧兒又要皺眉便趕緊識趣地收了話頭。

    剛要轉身走人，便看到盈貴妃從殿內走出來，穆倚喬看著她看自己，想裝作沒看見也怕是不成了，便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盈貴妃隻淡淡地哼了一聲後抱起寧兒邊回了殿內，穆倚喬也隻好目送她到看不見人了才返身回宮，結果走了沒幾步就遇到了皇後。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叫了阿娘，皇後則微笑著問她今日如何，隻是笑容微微有些勉強，若不是親近之人是斷斷看不出來的。她隻裝作沒看見，也笑著回話，又如以往一樣，說些不在回答範圍內的話。這算是她跟皇後的約定了，皇後問她做了什麽，而她則除了回答這個問題之外還要說些每日的發現，無論大小均要俱細告知。她知道皇後是在鍛煉自己，鍛煉她的觀察能力以及如何能將想要告知對方的信息準確傳達出去並使外人不知曉。為此她是沒少挨打，還記得第一次挨打後她獨自跑到偏殿角落裏抱膝落淚，她阿姐想盡一切辦法逗她，而她則起了逗弄之心，無論如何都板著臉不肯笑，急的阿姐都快哭了。想到這她不僅笑出聲來，惹得皇後莫名問她笑什麽，她趕緊搖搖頭說無事。

    皇後到底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穆倚喬也不記恨挨的那幾頓打。她隻是很好奇，為什麽每次自己從若盈宮回來，皇後的表情都有些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