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沈靳獨白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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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親當天確定關係,第三天領證結婚,沈靳一直以為,他和夏言是沒有愛情的。

    絕非交易,但也無所謂愛情,就是兩個到了一定年紀的人搭夥過日子。

    嚴格來說,那年的夏言年紀並不大,二十出頭,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候。但先天性心髒病扼殺了她這種美好,她沒有選擇的餘地,沒幾個人願意娶一個病弱並且隨時可能離世的女孩,因此,她的父母很著急,四處托人為她安排相親。

    他的父母也很著急,他年近三十,剛結束兩年的牢獄生活,一無所有,沒人願意把女兒嫁給這樣一個男人。

    兩對急白了頭的父母在媒人攛掇下把她和他湊到了一起。

    他和她第一次見麵是在相親時。他剛從局子出來,聲名狼藉,人人避而遠之,坐在對麵的她外表柔弱,氣質幹淨,細瘦的手指局促地捧著茶杯,整個人沉悶而安靜。

    一個漂亮得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女人,他想。

    他對她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隻是覺得這女孩不容易,年紀輕輕就病痛纏身,為著不拖累父母,不讓父母擔心,即使不願意,也逼著自己趕赴一場又一場的相親宴,任人品頭論足。

    婚姻之於她,隻是讓父母安心的一份保險,她無所謂嫁給誰。

    她說她不想禍害誰,所以每次相親時,她都會把自己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她每月所需醫藥費不少,她可能活不長——娶她可能是虧本買賣。

    她說這番話時是平靜的,雖然有些局促,但條理清晰。

    她雖然安安靜靜的看著沒個性,但心思其實很通透,很多事情看得比一般人透徹深遠,愛讀書、讀報的人思想都是深刻通透的。隻是她的身體限製了她,讓人誤以為,她隻是一個病弱無能、一無是處的女孩。

    但同時,她確實是靦腆的,不擅言辭和交際。

    那頓飯結束時,他問她願不願意跟著他過。

    她愣了好一會兒,然後訥訥地問他,她隨時可能會死掉,他不介意嗎?

    他不介意。

    他當時確實以為自己不會介意,他見過太多的生老病死,也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他以為那不過是人生的一個過程。人之所以難受,不過是因為不習慣,等過一段時間,那種習慣慢慢被另一種“她不在”的習慣取代時,也就無所謂難受。

    婚姻於他不是必需品,他們隻是各取所需。他替她結束了一場又一場沒意義的相親,她幫他脫離父母一哭二鬧三上吊式的逼婚。

    她同意了他的提議。

    第三天,他們一起去民政局領了證,簡單得就像吃了個飯,領證後各自回家。

    第四天,他去她家幫她把行李搬了過來,他們的婚姻生活由此開始。

    沒有婚禮,沒有祝福,也沒有濃情蜜意,隻是兩個陌生人的搭夥過日子。

    婚後沒了父母的一哭二鬧,他一門心思撲在事業上。

    她為了不成為他的負擔,拿出自己的積蓄,開了間小書屋。

    她雖然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外出上班,但繪畫和寫作功底了得,單靠稿費就能解決自己所有醫藥費和生活費,甚至還有富餘。

    很多人都說,她是他的負累。尤其在他事業有了起色後,曾經的聲明狼藉漸漸被“事業有成”幾個字取代,他們開始為他不值,都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拖累了他。事實並非如此,從她嫁給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沒花過他一分錢。

    他不是個體貼的人,這麽多年來,鮮少為她買過什麽東西。他留給她的家庭賬戶,她也沒動過裏麵半分錢。

    直到她去世,整理她的遺物時,他才發現,這麽多年來,她其實將她和他分得清清楚楚,就如同她和他搭夥過日子般的婚姻。

    她沉浸在她編織的二次元世界裏,他沉浸在他的事業中。兩個不善言辭的人,平時沒有太多的交流,也沒有給對方太多的關心,五年的婚姻,他們硬生生把生活過成了一潭死水。

    孩子是她執意要生的。她知道他父母逼婚的初衷,不過是想讓他留個後。她說這本來就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他幫她逃開了那些閑言碎語,也讓她父母徹底放下心結和自責,她理應幫他——她想給他生個孩子。

    他起初不同意,她找了醫生開證明,證明她的身體承受得住。

    他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要個孩子的基礎上發生的。

    結婚兩年,同床共枕了兩年,很多次她都是在他懷中醒來,但他從沒碰過她,她的病弱總讓他誤以為她一碰就會碎。

    那一夜的她依然是病弱而害羞的,他總擔心用力過猛會揉碎了她,一開始十分小心翼翼,但最終還是失了控。當然,她並沒有他以為的那樣脆弱不堪,她的身體已經在好轉。

    那一夜後他對她的身體上了癮,但依然不敢縱欲。白天,他依然忙他的事業,她依然沉迷於她的二次元,每天在一起的時間依然少得可憐,即使在一起,也是相對沉默的。夜裏,緊緊糾纏在一起的身體,克製又激烈地向對方索取,那大概是他們唯一靠得最近的時候。

    她順利懷孕,但懷孕將她本就不健康的身體一下子帶入危險中,好幾次,醫生麵色凝重地告訴他她可能挺不過孕期。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他隻知道,他其實沒那麽期盼這個孩子。

    或許從那時開始,他已經開始懼怕她的死亡而不自知。

    她順利生下了那個孩子,但元氣大傷,那個孩子幾乎要了她半條命,她根本沒有足夠的精力再去照顧一個孩子,他執意把孩子交給他的母親照顧,幾乎是強硬地把孩子從她身邊帶走。

    她沒有堅持。他不知道她是因為完成了她承諾他的事而不堅持,還是因為太過了解自己的身體,擔心自己活不長,不想拖累孩子,不想孩子因為她的離開而痛苦才放棄堅持。

    他和她的關係並沒有因為孩子的到來而走得更近,反而隱約多了一絲隔閡。

    產後她的身體極其虛弱,花了近一年的時間調理身體,卻已經沒辦法恢複到原來的狀況。他能感覺得到她的生命在一點點地流逝。每天早上醒來,看著她幾乎沒有血色的睡顏,他都是茫然的,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她的病弱,也習慣了她在他懷裏醒來。

    她似乎也習慣了他的這種冷漠,從來沒要求過他什麽。但可能因為疏於溝通和了解,也可能因為他平時確實算不得親切隨和,她對他總有些些忌憚,在他麵前總有幾分小心翼翼,甚至連見自己的女兒,被他撞見時,她也會有些許局促和忐忑。

    似乎隻要有他在的地方,她都是安靜的。她總是習慣性地弱化自己的存在,他卻總是習慣性地習慣她的存在,習慣每天睜眼就看到安靜地躺在他臂彎裏的她,習慣每天回到家就看到書桌前安安靜靜看書的她或者安靜地給孩子喂飯的她。哪怕是偶爾的眼神交會,她清淺平淡的一句問候“回來了”“吃過飯了嗎”,於他而言,也成了一種習慣。

    一直以來,他總是過於理智地看待她和他的婚姻,甚至是她的病。他知道她活不長,也接受了她這種隨時可能的死亡,她能活十年也好,五年也罷,哪怕更短,他都會接受,生死有命。

    隻是他娶了她,他對她有了責任,所以,他會給她最好的生活和最好的醫療條件。

    他一直以為,他對她隻是一種建立在婚姻契約上的責任,他有義務照顧她,僅此而已。直到那個周末,沈遇打來一個電話。

    沈遇告訴他,夏言在市醫院,快不行了,讓他馬上去一趟。

    他當時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整個都空了。

    五年來,他設想過無數次她再也醒不過來的畫麵,但每一次,他都是理智而清醒地想:如果真有那麽一天,童童該怎麽辦?夏言的家人該怎麽辦?可當這一切真真切切地發生時,他突然不知道他該怎麽辦。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去的醫院。一到醫院,入目處是大片大片的慘白,她在手術室裏,他木然地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整個大腦都是空的。

    當醫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時,這片空白裏突然鑽入了細細密密的痛,像針紮一般,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慢慢地從心髒向四肢百骸擴散,痛得他胃部痙攣,心髒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扯揉得他無法思考。

    他木然地盯著重症監護室,盯了一夜,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滿腦子都是她低眉淺笑的樣子。五年來,她從沒哭過,至少沒在他麵前哭過,每次麵對他時她都是平靜淡然又帶著點小局促的。他總覺得,天亮時,她就會睜開眼,然後像每一個早晨或者傍晚一樣安靜而局促地對他笑笑:“你回來了?”

    可是,如果她再也醒不過來呢?

    他開始心慌,害怕這個世界再也沒有那個叫“夏言”的女人。好在後半夜時,她醒了過來。

    那時他鬆了一口氣,他相信她會沒事的。他沒想到,她短暫的清醒隻是為了交代遺言。

    “遺言”兩個字壓得他心思全亂,他瘋了一樣想見她,拚了命地想見到她,她留給他的卻隻是機器尖銳的警報聲,以及灰白的臉色。

    那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麵。

    她連一眼都吝於給他,她至死都沒肯見他一麵。

    她恨他。

    他從不知道,那個安靜得看似沒有脾氣的女人竟然比誰都心狠,她甚至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就那樣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的世界瞬間崩塌,胸口像被人用利刃硬生生地剜了一個大口子。

    他從沒想過,五年的朝夕相處,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徹底融入他的骨血,再也割舍不掉。

    他不能沒有她。

    未來還有那麽遠,沒有了她,他怎麽辦?

    他不願相信她就這麽沒了,前一天他離家時她明明還好好的,他不過去談了個生意,一轉身,這個世界竟然再也沒有了那個女人。

    他瘋了一樣地刨她的墳,想將她刨出來,刨得十指鮮血淋淋。他不過是想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她還活著,明天他醒來時,她依然會像過去的一千多個日子那般安靜地在他懷裏醒來。

    可是,每天醒來,床的另一側,始終是冰冷而空蕩的。屋子裏到處是她的氣息,她的影子,卻再也沒有人回頭衝他淺淺微笑:“你回來了?”

    他的愛情曾來過,可是,他弄丟了它,也弄丟了她。

    ————

    他欠她一場婚禮,他想。

    沈遇和喬時的婚禮熱鬧而喜慶,沈靳卻感受不到這種幸福感,反而生出些許惆悵。

    很多時候他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了,可是每走過一個地方,他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她,想起他欠她的那些年。

    他沒陪她牽手走過大街小巷,或者陪她開車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拍不同的照片。

    他甚至連她一張生活照都沒有。

    他沒有在早晨她醒來時給過她一個早安吻,也沒有在多日不見後給過她一個擁抱。

    他沒有陪她看過一場電影,也沒有陪過她什麽也不幹就安安靜靜地在家裏看一部肥皂劇。

    每一件情侶間普通而尋常的小事,他都沒有陪她做過。

    他無數次地想,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一定要認真地追求她一次,陪她做所有情侶間該做的事,給她一場難忘的婚禮,然後像所有普通夫妻般平淡而幸福地走下去。

    但是沒有如果,他回不到過去,她也永遠不會醒來。

    參加完婚禮後,沈靳沒在青市多作停留,第二天就帶著童童回了安城。

    她唯一生活過的城市,離開兩天,他就已經開始不習慣。

    沒有她的家依舊是安靜而空蕩的,她的氣息正在一點點地變淡。

    經過近半年的沉澱,沈靳已不再像當初她走時害怕走進這間屋子。他開始害怕時間把她生活過的那點痕跡都帶走,就像她不曾來過。

    童童在漸漸地長大,她以前不黏夏言,但自從夏言走後,再也見不到夏言,童童對夏言開始有了想念的情緒,不止一次地問過他媽媽去哪兒了。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是沉默的。他沒辦法騙她說她的媽媽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長大了就會回來。

    他知道夏言永遠不可能回來。

    兩天沒回來,小丫頭的心情大概和他是一樣的,總以為,再推開門時,夏言會像往常一樣坐在正對著門口的收銀台前安靜地看書。

    但是什麽也沒有。

    童童臉上有著淡淡失落,悶悶地問他:“爸爸,媽媽什麽時候才回來啊?我都好久沒見過媽媽了。”

    稚氣的聲音裏滿是沮喪。

    沈靳喉嚨哽了哽,沒應聲。

    他沒辦法違心地告訴她,媽媽過一陣就會回來。

    她再也沒可能見到媽媽了,再過幾年,她漸漸長大,估計連夏言的聲音、長相都會遺忘。

    夏言拚了命生下的女兒,最後連她長什麽樣都記不住。

    家裏沒有一張夏言的照片,連她留下的手機裏也一張自拍都沒有。

    她也沒給童童留下什麽東西,就像他刻意避免讓童童和她相處般,她似乎也在刻意抹掉她在童童生活裏存在過的痕跡。

    夏言知道他不讓童童和她過多親近是擔心她走後童童傷心,她也去試著尊重他的決定,刻意弱化自己的存在。她總覺得自己陪不了童童多久,她走後,他總會再娶,給童童一個新母親。她以為,他會讓這個新母親替代她陪童童走完餘下的路,甚至會讓童童相信她的新母親才是她的親生母親。

    很久以前,他也曾以為,如果她真走了,他大概會為童童再找一個母親,童童不能沒有母親。

    可當她真的走了的時候,他才知道,沒有誰能取代她。他的妻子也好,童童的媽媽也好,都隻能是她。他隻要她。

    童童一直在等他回答,見他沉默,忍不住搖了搖他的手臂:“爸爸……”

    “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啊?”她嘟了嘟嘴,“我想媽媽。”

    他壓下喉嚨裏滾著的情緒,彎身將她抱起:“明天我們去學校,好不好?”

    小丫頭年紀小,注意力很快被他轉移,輕輕點頭:“好。”

    她在讀早教班,已經好些天不肯去學校。

    平日裏都是沈靳負責接送她,早教班裏接送孩子的都是母親,或者夫妻一起,就他一個單身父親。

    童童剛開始還很喜歡早教班,最近說什麽也不肯去,問她原因也不肯說,就說想要媽媽。

    沈靳估摸著是早教班的小朋友都是母親陪伴的關係,看多了其他小朋友在母親懷裏撒嬌,她有了對比,也有了失落感。

    昨天童童答應得好好的今天要來學校,現在又抓著他手不肯放開,說什麽也不肯進學校,看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童童,怎麽了?”他蹲下身,軟著嗓音問她。

    她噘著嘴,吸了吸鼻子:“我想要媽媽。”

    沈靳鼻子酸得厲害,抱了抱她。

    “媽媽以後會回來的,我們先去學校,好不好?”第一次,他逼自己違心地安慰她。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低落的情緒因為他的安慰而好了不少,悶悶地點點頭,追問他媽媽什麽時候能回來。

    “等童童……”沈靳停頓了下,“很乖很乖的時候就回來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