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十六章:戰火中的肩膀與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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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有顆綠寶石,這句話說的是蓬萊。與之有關的還有一句:造物者覺得蓬萊過於完美,凡夫俗子沒有資格享受,便用指尖在其上方刻出傷痕,這道傷痕指的就是漢江瀑布。

    因為有漢江瀑布,才有漢江,因為有漢江,才有漢江平原,因此講,漢江瀑布並非傳說中上蒼的責罰,相反可稱為生命的源頭。由於沒有過精密測量,天池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湖尚待確認,但在漢江瀑布稱冠的問題上從來沒有人爭論。

    需要強調的是,第一不僅指寬度無雙,還有落差。

    “一萬八千六百九十二,一級落差三百六十五。”

    匯報完數字,小托馬斯咧開大嘴,濕漉漉的雙手在身上背背。

    “漢江上半段是個大斜坡,算到平原地帶,落差足足兩千多米!真他娘的厲害!”

    “是啊,厲害。厲害就好。”

    耳畔的轟鳴聲驚天動地,仿佛上萬人在腦海中擂鼓,對著舉世無雙的奇跡,曆來不把老天放在眼裏的葉飛心生敬畏,神思萬裏。

    眼前的那一蒼茫白簾,浩浩蕩蕩,奔騰而下,仿佛天上的銀河掉入凡間。激蕩的著的水花在空中釋放億萬種姿態,聚集的動能凶猛如虎獅,瘋狂的撞擊掀起連綿不絕的咆哮,好似巨龍狂嘯。

    看得久了,瀑布仿佛活過來一樣,那飛射的水點,激騰的霧,拍打時的怒吼,衝擊時的狂野,不禁讓人懷疑,裏麵是否封印著無數凶惡的靈魂,一旦得到自由,它們的野性與凶惡便會釋放,肆虐人間。

    要在這種地方實施爆破,難度比開山更大,所幸瀑布雖寬,頂部水深卻有限。上蒼用一道寬三百米的石堤封住天池,打通它,就會將這裏的封印打開。

    都說水火最無情,天池水養育億萬生靈,同時也封存著無法想象的狂暴與凶殘,當真把這個口子掘開,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啊!

    “這家夥的心太狠了。”

    莫名說出這句話,葉飛轉過身,緊了緊被水霧打濕的風衣。

    “牛犇什麽時候到?”

    “師座讓我們不要等他,時間一到就起爆。”

    “嗯?”葉飛楞了一下,“最後不向總指揮部請示?”

    小托馬斯也在撓頭,憂心忡忡說道:“要我說得慎重。搞不好得挨罵。”

    葉飛皺了皺眉,問道:“牛犇具體怎麽說的?”

    小托馬斯回答道:“師座以軍的名義下令,說是用不著向誰請示。總指揮部那邊,師座發過去一則通告,要求各戰區注意配合。”

    留意著葉飛的臉色,小托馬斯試探道:“飛少,師座這麽幹是不是有點那個?畢竟......”

    “叫政委。”葉飛沉著臉糾正。

    “是是是,飛少政委。”

    小托馬斯陪著笑臉,繼續道:“老爺子授權了,可畢竟還沒有得到政府和軍部的正式批複。師座這就動用權柄要求所有部隊配合,別人會不會覺得他太不夠謙虛?”

    “謙虛?”葉飛翻翻白眼。“牛犇如果認識這倆字,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他當球踢。”

    “這麽說沒事兒?”小托馬斯趕緊問。

    “做夢呢?”葉飛冷冷說道:“牛犇這樣做,分明不把軍部放在眼裏,無視政府的權威,對前輩,對戰友,對國家,對人民,都極其不負責任!後果極其嚴重!”

    “......有多嚴重?”小托馬斯嚇了一跳。

    “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十萬人想報仇,永生永世不得翻身。”葉飛冷冷說道。

    “不會吧!”小托馬斯瞪大眼睛。“師座這樣做是為了聯邦,為了給......”

    “我也希望不會。”

    葉飛歎了口氣,擺手道:“會死很多無辜的人。其中有老人,病人,婦女和小孩兒,你想想他們該有多可憐,心裏多大怨恨?還有那些活下來的人,他們、和他們的後代,心裏會怎麽想?”

    “這有什麽辦法。”小托馬斯黯然說道:“舍小取大,不都是這樣的麽?”

    “要是你呢?”葉飛目光冷然,追問道:“要是你的家在下遊,你的親人在漢江平原,你還會不會這樣講?將來你知道真相後,會不會痛恨做這項決定的人?會不會想對下令的人報仇?”

    “......”小托馬斯楞了片刻,茫然道:“我不知道。”

    葉飛沒有繼續逼迫,幽幽自語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對不對,該不該,誰又能知道呢?”

    看他這樣,小托馬斯的心情無端沉重起來,神情惴惴。

    “那咱們怎麽辦?要不要執行?”

    “你會違抗軍令?”葉飛斜著眼睛看他:“你會不聽牛犇的話?”

    “......這要看情況。”小托馬斯也有忸怩的時候,“照您說的,結果似乎對師座不利?”

    “廢話。”葉飛毫不猶豫說道:“千古罵名,他擔定了。我們個個都是從犯。”

    “啊?”小托馬斯愕然道:“那樣......到底要不要做?”

    “要做,當然要做。”

    葉飛用力揮手,仿佛要把腦子裏的雜念驅散。

    “離約定時間還有多久?”

    “十一小時。”小托馬斯認真回答。

    “定時起爆。”

    葉飛看著身後,視線順著山野穿空萬裏,俯瞰世界。

    “這個家夥啊,還算有點良心。”

    “......啥?”小托馬斯被這句話弄暈掉,有些摸不著頭腦。

    “沒啥意思。去準備吧,沒事做就抓緊時間休息,恢複體力。”

    一邊說著,葉飛轉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飛蛾,語氣淡淡。

    “炸完這道堤,咱們也得去打仗。”

    ......

    ......

    連綿細雨,大地慢慢浸透,不再能繼續吸納。公路上的明水漸漸增多,車輛經過掀起水簾,令兩旁的人感到心煩。

    “開那麽快,趕著投胎去!”

    “天啊,怎麽會這樣?”

    有人大聲罵著,有人無助哭泣,表麵因為飛濺的水、連綿的雨打濕衣裳,其實是被迫停頓後發泄憤怒與煩躁。之前的一波轟炸,湊巧有汽車被擊中,死掉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正在體會悲傷與驚恐。至於那些從兩旁經過的人群與車流,都隻會加快速度,盡早通過。

    天黑黑,車燈與火光閃亮。道路中央,幾團火焰頑強地燃燒,冒起的黑煙包含著令人作嘔的氣息。砰的一聲響,有個車輪脫落下來,火圈般滾動到炸出的彈坑裏,小半部分被沉澱下來的水淹沒。

    水火不容,交鋒時發出滋滋的聲音,和顏色更加白稠的煙,刺鼻的氣息傳向四周,聞者全都捂住口鼻。

    地上那個魁梧的漢子漸漸醒來。

    啊......

    大口、艱難的聲中,熊武功奮力睜開眼,跪坐在地上,用曲起的食指用力按壓太陽。過了片刻,腦袋裏那種好似萬馬奔騰的轟鳴稍稍淡去,神智回歸身體。

    “孩......”

    仿佛被鞭子抽了一記,熊武功猛地回頭,眼前的景象令他感到愕然,不知所措。

    “什麽東西這麽臭!”

    “......人燒焦了......”

    “......有小孩兒,可憐......”

    “咦?那個女人......”

    “......那個男人......”

    “......快走吧。”

    車流不斷,類似的話反複出現,熊武功目光直勾勾盯著那團跳躍的火焰,呆愣的樣子,仿佛靈魂出竅。在他前麵,一個頭發被燒焦的女人和他一樣坐在泥水中,表情麻木,隻有雨水在臉上橫流。

    求援的女人帶著兒子上車,兒子燒死在車內,她卻意外地活了下來,剩下空殼似的軀體橫在路上,心裏不知道該怨誰。

    又過片刻,記憶在熊武功的腦子裏的蘇醒,他想起之前的經曆,和那一瞬間的絕望。巨大的悲痛仿佛刀子一樣斬在心上,他像一頭獅子般跳起,淩空撲倒那個癡癡呆呆的女人。

    “是你!是因為你啊!”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在那之前有過一係列巧合,就像車禍,隻要錯過發生時的零點幾秒,慘劇就不會發生。眼前的事情也是如此,假如沒有那次停留,沒有耽擱,沒有妻子多拉一把,沒有朝那個男孩投上一瞥,轟炸爆炸發生時,越野車不會在這個位置。

    眼前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絕望的男人肝腸寸斷,嚎叫的聲音仿佛麵對著三世仇敵,他把女人撲倒在地上,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握成沙包大的拳頭高舉在空中,對準那張滿是油煙髒水的臉。

    “殺了你啊......”

    重拳之下,女人臉上一絲反應都沒有,此時的她就像一根木頭雕像,感覺不到脖子上的鐵箍,身體對氧氣也無需求。在她眼裏,那個高舉起來、能夠砸爛人頭顱的巨拳,根本就不存在。

    “......死吧......”

    轟!

    又一次爆炸,又一次巧合,瘋狂的男人再度被氣浪掀飛,揮舞的拳頭砸在自己腹股,劇痛難忍。反倒躺在地上的女人沒受更多傷害,默默地爬起來,繼續坐在地上觀火。

    火焰中,一大三小四個人,姿態各異,掙紮的樣子被定格永久。

    女人呆呆地看著她們,仿佛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不同的是,這次她有了更多同伴。不遠處的爆炸落點周圍,幾輛汽車東倒西歪,其中有兩輛燃起大火,內裏有人絕望地嘶喊,外麵有人驚恐尖叫。

    “救命,救命啊......”

    “快走!”

    經過的車輛跑的越發快了,哭喊與求救被呼喊與催促的聲音完全壓製。

    熊武功再次從地上爬起來,表情痛苦,滿身是傷,最難熬的是,腦子裏好不容易被驅散的轟鳴又再發作,令人痛不欲生。

    然而記憶沒有中斷,他記得自己剛才要做的事,用力地甩了甩頭。

    “操%你娘......”

    起身,踉踉蹌蹌朝前,決心複仇的男人緊咬牙關,奮力拔出飛射過來插進大腿的鐵片。

    “要你死,一定要你死......”

    忽然,遠處那團火焰吸引了熊武功的視線,有個男人不顧一切地撲向燃燒著汽車,試圖拽出親人。

    手搭上車門,火焰迅速蔓延到男人身上,滾燙的鋼鐵令其雙手血肉模糊,肌肉失去張力。傻子都能看出他無法成功,隻能抱著露出白骨的雙手跌坐在旁邊,眼睜睜對著火海哭號。

    “救命,救命啊......”

    看到這裏,熊武功呆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麽。

    他握著滴血的鐵片在原地站了片刻,低下頭,再去看那個女人。

    女人的雙手完好無損,神奇的是,雖然她的頭發被燒焦大半,臉孔卻依然完好。借助火光,熊武功甚至注意到之前沒有注意到的部分,在其唇邊有顆美人痣,極其誘人。很明顯,之前她沒有像那個男人一樣嚐試拉出自己的兒子,就這樣一直坐著發呆。

    現在,輪到熊武功望著她發呆,心裏被各種各樣的念頭充滿,沒有一個能落到實處。

    老婆死了,孩子也死光了。

    灰飛煙滅,連個囫圇屍體都沒有。

    為什麽?

    自己做了善事,為什麽帶來惡果?

    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是我?

    這個女人,什麽出現在這裏?

    為什麽被我遇到?

    她的男人在前線打仗,在打仗......

    與她男人打仗的人,炸死了他和她的兒子......

    炸死了我的老婆孩子。

    細雨迷離,熊武功的眼神慢慢沉澱,暴虐與瘋狂慢慢被壓製。

    “......都死了啊......”

    他拖著傷腿、一步步走到越野車邊上,隔著火焰看著裏麵,在跳動的視像內細細清點。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沒錯,是四個。

    清點完畢,熊武功再無多餘念想,回頭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女人,便轉過身子,邁步走向來時的路。

    “大哥?”

    身後忽然傳來呼喊,熊武功楞了下,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那個女人在叫自己。

    “你就這樣走了?”

    轉身與那個女人的視線相遇,熊武功看到女人臉上的驚奇,似乎突然間不再傷心。

    “幹什麽?”熊武功握緊拳頭,費力地控製心中殺念。

    “她們......”女人用手指著那團火焰中的人,“我兒子,你兒子,得埋掉啊!”

    “沒了。”熊武功著說:“用不著了。”

    “用不著?”

    “我不信那個。”

    女人疑惑的樣子險些再度讓熊武功失控,索性轉過身去。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女人忽然飛快地爬起來,快步追上。

    “大哥,你要去哪裏?”

    “回城。”熊武功很想一拳將這個莫名其妙帶來厄運的女人打翻,但不知為何就是做不到。於是他加快步子,踉蹌著,險些因為大腿的劇痛跌倒。

    “回城做什麽?”女人搶上前,試圖扶住他。“大哥,你得先治腿。”

    “殺人!”熊武功甩開女人的手,朝她怒吼:“滾!”

    “帶上我吧大哥。”

    不知趣的女人再度靠近,接下來她說的話,令處在爆發邊緣的熊武功遏製住念頭。

    “我也想報仇。”

    “你也想......”

    熊武功冷笑,本想說些譏諷的話稍稍宣泄,話到嘴邊忽然轉了心思,臨時改口。

    “你男人是軍人,想報仇應該......”

    “我男人死了。”女人忽然說道。

    “死......死了?”熊武功一下子愣住,心裏莫名覺得有些失落。

    “嗯,死了。”女人說話時的樣子,令人懷疑她在講的不是自己丈夫,而是一個完全無關的陌生人。

    “昨天就死了。他上司的妻子和我關係不錯,悄悄通知我趕緊帶著兒子逃。”

    “呃......”熊武功慢慢理清思路,問道:“你真的想報仇?”

    “嗯。”女人極認真地點頭,冰冷麻木的臉上現出幾分神采。

    “那好吧。我帶你一起。”

    熊武功心裏默默想著,沉下臉來。

    “但有一條,無論什麽事情,你都必須聽我的。”

    “好。”女人毫不猶豫回答道:“無論什麽事情,我都聽你的。”

    一個失去全部的男人和一個失去全部的女人就這樣組成同盟,誰也沒想到,未來這兩個普通人會做出怎樣的事情,會造成多麽大的影響。

    渺小的人不經意間做成了不得的事情,甚至影響世界,這類事件,曆史上曾經屢見不鮮。但在同一時期的大多數時候,人間大事由大人物決定,通過一個個決定影響、蔓延、決定諸多人的人生。

    譬如此刻,激戰一天的古城陷入沉寂,但在數點燈光照射的地方,有人正試圖決定他人命運。

    “今天的戰鬥非常精彩,可稱得上經典。黎少校,唐上尉,還有這位郭兄弟,你們都是極具才華的人,年輕有為,該有更好的前途。”

    龍門客棧老板是位和和氣氣的胖子,無論對誰,他的臉上永遠洋溢著微笑,當下對著三名年輕勇士,更是親切。

    “有人托我給幾位稍個信兒,同時也提供一個機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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