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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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珣在席上教太監阿武先回景昌宮, 不知從何處弄來酒菜,另設了酒席。他招呼弟弟坐下:“知道你方才拘束, 未能盡興,特意讓阿武準備了這些,隻有你我二人, 算是真正的家宴。”

    “真正的家宴”五個字教秦珩心裏一跳, 一種淡淡的溫暖感瞬間包裹了她,還有一些莫名的酸澀夾雜其中。她垂眸, 感激而遺憾:“皇兄有心了,不過我已經吃飽了。”

    秦珣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揚起極淡的笑意:“沒關係,那就喝些果子酒, 這酒還不錯。”

    他沒指望讓四弟再吃次宵夜,隻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並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秦珩搖頭, 她擔心喝酒以後難以自控,是以從不飲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將酒暗暗折灑掉。小心翼翼端著酒杯, 她遲遲不往唇邊送,麵露難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 又不醉人, 你害怕什麽?”秦珣輕啜一口, 微眯起眼,悠然而愜意。

    在他看來,老四多半是酒品堪憂。所以不敢多飲,唯恐在他麵前失儀,惹他笑話。他心說,這完全沒必要,他既然把老四當做了自己人,就不會在意老四酒後失態。

    少年人,觸景生情,感傷之際,大醉一場未必是壞事。

    玫瑰露麽?秦珩自是飲過玫瑰露,挺對她的脾胃。她很少見到秦珣露出這等神情。記憶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後,她發現他不過是個半大的少年。他現下這般姿態,秦珩好奇之餘,又有絲絲神往。

    這酒真有那麽好喝?要不,隻飲一小口?反正不會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試探著輕輕喝了一口,口腔彌漫著甜意,五髒六腑卻有一種灼熱感。她小臉皺成一團,菱形如花的唇瓣濕漉漉的,差點將酒杯丟出去。

    這副窘態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擺手,待她平靜之後,隻覺得周身暖洋洋的,齒頰猶有餘香,神誌清醒,毫無醉意。她輕輕嗯了一聲:“還好。”

    看四弟白皙的麵頰布滿紅暈,秦珣心念一動,認真道:“四弟,其實你平時無事的話,可以適當喝上一兩盅,還有,騎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頓一頓,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過秀氣,又缺少威儀。”

    秦珩心中一凜,下意識飲了一口酒來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氣,缺少威儀?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著她,頗為誠懇:“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氣勢上補一下,至少看起來英氣一些,也能震懾那些宮人。對宮人,你不必太客氣,該罰就罰,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後做主……他們最仁慈不過了……”

    宮中跟紅頂白,捧高踩低極為嚴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樣,無依無靠。——當然,父皇母後猶在,但那兩人日理萬機,又怎麽能時時看顧到他們?

    想到這裏,秦珣眸中越發幽暗難明。母妃剛過世時的那段日子,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有些話不一定會有人對四皇弟講,他來告訴他。原本這跟他沒關係,但是老四對他好,可以說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當年走的路。

    秦珩不說話,隻能借飲酒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極淺,她飲了兩三口,便見底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點意外三皇兄竟會對她說這些,之前他曾提點她莫要跟皇叔親近,今日話裏話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宮生存。——誠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話,她承認她有那麽一些感動,也有點興奮。是不是說明皇兄跟她的關係更親近了些呢?

    她那句話聽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賭氣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說了半天,老四隻記住了那麽一句?他薄唇上揚,替四弟斟滿:“喝。”

    秦珩低頭瞧了瞧盛滿的酒杯,沒有拒絕。

    八月十五,月色極好,她在景昌宮,坐在三皇兄對麵,小口飲著這所謂的果子酒。她隻喝了一杯多,暖流湧動,渾身舒泰,並無任何不適。饒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時沒什麽表情,小口啜飲的樣子莫名有點小可憐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閃,暗暗歎了口氣。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中秋佳節的緣故,三皇兄難得眉眼溫柔,侃侃而談,他從果子酒談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講到茯苓糕,興致所至,他甚至說起了他曾做的《庖丁芻議》……

    ——秦珣對自己說,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濟,他才不會想方設法來寬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認真傾聽狀,不知何時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腦袋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她暗說不好,以齒齧唇,疼痛讓她瞬間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來叨擾吧!”

    話未說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後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於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詫異:“酒量這般淺,不過,酒品倒還好。”

    沒有大吼大叫,沒有亂吐,就這麽安安靜靜睡著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實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內監山薑連忙上前,要攙扶了自家主子回宮,卻被秦珣攔住了。

    秦珣看一眼懷裏連頸項都泛起紅意的四弟,低聲道:“不用了,讓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宮。”何必再跑來跑去,麻煩!

    山薑麵露難色:“殿下好意,原不該辭,隻是我們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準許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極。四弟怎麽會有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說,定是其他宮人不上心的緣故。

    他笑笑:“無事,景昌宮自有細心的宮人,再說,他喝醉了,也不會知道是誰。”

    山薑心裏覺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強硬反駁,隻能應了,自行回章華宮,將此事告訴掬月。

    掬月聞言,臉色遽變:“你說什麽?三殿下要咱們殿下留宿景昌宮?!”

    山薑點頭:“是啊,咱們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不行,這不行!”

    不但留宿,還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秦珩疑心自己聽錯了,她驚訝地望向麗妃。卻見麗妃娘娘在皇帝懷中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唇角還帶著一抹滿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這樣說的!

    悲傷、憤懣、失望、無助……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秦珩腦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願意去做,為何還要給她承諾?還真是她的好姨母,臨終前再騙她一次!

    “珩兒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擁著麗妃,聲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點點浮上了心頭。

    他初登基時,為平衡朝堂,也為充實後宮,往宮裏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屬意蘇尚書家嫡出的三小姐蘇雲清,可惜伊人已同賈家定下婚約。他隻得退而求其次,召蘇家庶出的二小姐蘇雲蕊入宮。

    珍妃亡故後,雲清那短命未婚夫沒了性命,仍待字閨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宮。兜兜轉轉,終究還是來到了他身邊。

    可惜,她早早故去,連一男半女都沒留下,隻有一個養子。

    想起麗妃的養子,皇帝掃了一眼麵色蒼白、雙目無神的秦珩,看其難過至斯,對這個並不出挑的兒子生出一絲同病相憐之感。他輕聲道:“你過來,跟你母妃道個別!”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蹌蹌。剛行得兩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

    一道強光劃過天際,緊接著雷聲大作,暴雨如注。

    年輕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聲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許朕該叫你一聲皇妹?”

    她被迫抬頭,直麵他英俊威嚴的麵容,眉如利劍,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麵孔沉澱著無限的冰冷。

    他修長的手指在她臉頰上摩挲,秦珩隻覺得血液凝固,遍體生寒,眼前的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她努力睜大眼睛,卻隻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淺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轉,看見掬月姑姑的關切的臉,有些許恍惚:“姑姑……”

    “殿下,您總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語帶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當好好愛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夢還讓她心有餘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麽?她竟然夢到那樣的場景。隻是,三哥怎麽會當皇帝?還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熾熱的手掌,懾人的氣勢,她瀕臨死亡的恐懼,她還能清楚得感覺到,真實得可怕。她無法說服自己,那僅僅是一個荒謬的夢。

    她攥緊了拳頭,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讓夢境成為現實。

    “……娘娘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語終於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臉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語含譏誚:“姑姑又何必說這樣的話?”

    她因何陷入這般困境,她們兩人都心知肚明。

    麗妃去世時,她就在旁邊,對當時的場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當小孩子哄嗎?

    但很快,秦珩就收斂了諷意,隻作沒看見掬月臉上的尷尬,生硬地轉移話題:“我,暈倒了嗎?”

    她對自己說,沒必要跟掬月置氣。作為極少數的知情者,這些年掬月已經幫了她很多。

    雖說掬月是麗妃帶進宮的,但近兩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遲疑,有些懷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覺。她後怕而又慶幸,“還好當時黃太醫就在殿外,若是別的太醫給殿下診脈,那可就糟了。”

    黃太醫是麗妃的人,當年蘇雲清以女充男能瞞過去,少不了黃太醫的功勞。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黃太醫診治。

    秦珩聽後,輕輕嗯了一聲,莫名有些遺憾。若是她暈倒之際,旁人給她診脈,斷出她是女兒身,不知父皇會作何反應?

    得知被深愛並信賴的人欺騙,父皇會惱羞成怒,除掉汙點吧?

    “皇上說殿下純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話語被殿外轟隆隆的雷聲淹沒。

    秦珩憶起夢境,恐懼襲來,她瞳孔驟然收縮:“父皇呢?”

    “娘娘停靈於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說是再陪她幾天。”掬月歎一口氣,“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發了好大的火。咱們宮裏有個小太監因為對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張,隻說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誇她純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純孝的樣子來。

    掬月微愣,繼而勉強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會兒。奴婢給殿下端些吃的,墊墊肚子,待會兒也能有力氣。”

    守靈是力氣活兒,殿下身子又弱,須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點了點頭:“有勞姑姑了。”

    掬月悄悄離去。

    秦珩脫下寢衣換了衣衫,踩著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寢殿中,有一麵一尺多高的黃銅鏡,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剛一靠近,鏡中便映出了她的麵容。

    俊眉修眼,顧盼神飛,跟她那容顏端麗的生母頗為相似。

    但願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壽。

    殿外雷聲隆隆,大雨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個噩夢,她深深歎一口氣:活著,必須得活著。

    “真正的家宴”五個字教秦珩心裏一跳,一種淡淡的溫暖感瞬間包裹了她,還有一些莫名的酸澀夾雜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遺憾:“皇兄有心了,不過我已經吃飽了。”

    秦珣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揚起極淡的笑意:“沒關係,那就喝些果子酒,這酒還不錯。”

    他沒指望讓四弟再吃次宵夜,隻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並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秦珩搖頭,她擔心喝酒以後難以自控,是以從不飲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將酒暗暗折灑掉。小心翼翼端著酒杯,她遲遲不往唇邊送,麵露難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麽?”秦珣輕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愜意。

    在他看來,老四多半是酒品堪憂。所以不敢多飲,唯恐在他麵前失儀,惹他笑話。他心說,這完全沒必要,他既然把老四當做了自己人,就不會在意老四酒後失態。

    少年人,觸景生情,感傷之際,大醉一場未必是壞事。

    玫瑰露麽?秦珩自是飲過玫瑰露,挺對她的脾胃。她很少見到秦珣露出這等神情。記憶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後,她發現他不過是個半大的少年。他現下這般姿態,秦珩好奇之餘,又有絲絲神往。

    這酒真有那麽好喝?要不,隻飲一小口?反正不會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試探著輕輕喝了一口,口腔彌漫著甜意,五髒六腑卻有一種灼熱感。她小臉皺成一團,菱形如花的唇瓣濕漉漉的,差點將酒杯丟出去。

    這副窘態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擺手,待她平靜之後,隻覺得周身暖洋洋的,齒頰猶有餘香,神誌清醒,毫無醉意。她輕輕嗯了一聲:“還好。”

    看四弟白皙的麵頰布滿紅暈,秦珣心念一動,認真道:“四弟,其實你平時無事的話,可以適當喝上一兩盅,還有,騎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頓一頓,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過秀氣,又缺少威儀。”

    秦珩心中一凜,下意識飲了一口酒來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氣,缺少威儀?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著她,頗為誠懇:“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氣勢上補一下,至少看起來英氣一些,也能震懾那些宮人。對宮人,你不必太客氣,該罰就罰,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後做主……他們最仁慈不過了……”

    宮中跟紅頂白,捧高踩低極為嚴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樣,無依無靠。——當然,父皇母後猶在,但那兩人日理萬機,又怎麽能時時看顧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