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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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這話說的, 小的這不是代殿下評價麽?”阿武笑嘻嘻的, 對主子,他絲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 感歎道, “不過, 真的挺好吃的,又涼又甜, 真的。”

    秦珣不再理會他,他這個近身太監, 越發不討人喜歡了。

    ……

    秦珩並不知道山薑送去之物全都進入了太監阿武的腹中,不過山薑的反應不由讓她反思,她此舉是不是不大妥當?

    她自懂事以來, 在人前一直老實木訥,少與人來往,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麗妃剛過世不久, 她還沒真正與三皇兄熟稔起來, 就一心示好,難保他不會懷疑。

    這皇宮裏頭,誰沒有一副玲瓏心肝兒?她想,或許她有些急了,此事該慢慢來, 循序漸進才是。

    隻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壓在她心頭, 她雖然從不對人表露, 但心裏實在是擔憂。

    她對自己說,要注意分寸,莫太熱切以至於被人懷疑,那樣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見到秦珣時,季夫子還未到來,她含笑衝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過分熱情。

    秦珣輕輕頷首:“嗯。”他今日來的早了,竟趕在了季夫子前頭,真是失策。他從書袋裏取出書來,一本,兩本,兩本書重疊放好,然後是紙、筆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惱,卻緩緩勾了勾唇角,裝作毫無所覺的模樣,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頭那一瞬,抓了個現行。

    與他視線甫一接觸,秦珩就脹紅了臉,神色尷尬,手足無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為自己解釋兩句,然而不善言辭,一時語塞,“我……”了好一會兒,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他嗤笑一聲,盯著四皇弟發紅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麽?”

    秦珩隻搖頭,不說話。她心想,聰明伶俐、能說會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實一點,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繼續問:“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讓人送來的東西有問題?”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大驚失色,“有,有問題嗎?”

    “嗯。”秦珣看她麵容呆滯中又帶些驚訝和擔憂,點了點頭,神情嚴肅,“阿武腹痛了半宿,我隻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麽東西是進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覺意外,她心裏舒一口氣,有些慶幸,又有些懊惱。暗想,果真是自己魯莽了。

    她呆了幾息,才流露出失落、慶幸、擔憂、懊惱等情緒來,幹巴巴地解釋:“是不是吃多了?東西涼,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還給我送兩碗?”秦珣語調轉冷,隻差沒說,“你安得什麽心?”了。他盯著四皇弟的臉,觀察其神情變化。

    他本以為老實木訥的四弟永遠隻有一副表情:呆滯臉,原來並不是啊。

    秦珩臉上顯出一絲竭力掩飾卻仍掩飾不住的慌亂:“我不是,我隻是想著解暑,我喜歡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歡……我沒了母親,三皇兄也沒有,隻有咱們是一樣的,咱們才是最親的……”

    她說著眼神微黯,悄悄將臉別到了一邊。她一顆心提得高高的,不知這樣的說辭,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無依無靠之人,目前從表麵來看,三皇兄的處境比她強不到哪裏。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種自己在欺負小孩子的錯覺。其實老四也沒說錯,是不是?說地位相近的,也就他們兩個。身為皇子,非嫡非長,在上書房讀書,毫不出彩,無母妃庇護,也沒外家做支撐,甚至兩人一樣的不得聖寵。

    四皇弟十歲,被麗妃養成了個呆頭鵝,老實孝順的名頭傳遍皇宮,對一個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麗妃過世,四皇弟恓惶無依之際,極有可能將一腔孝悌之心胡亂轉移,而且還轉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氣,越想越覺得有這可能。——當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覺得自己獨木難支,想找人抱團。

    隻是為什麽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給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觸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們二人一塊兒讀書以後能日日相見。

    老實人腦子不夠活絡,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這樣。

    ——秦珣並不認為四皇子秦珩在扮豬吃老虎,他自己有這個覺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麗妃還在世時,老四確實沒有裝老實的必要。作為寵妃的養子,聰明伶俐些還能幫母妃固寵,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處。

    可見,秦珩的老實木訥不是假裝的。也許,老四是隨了他短命的親娘。——秦珣知道一些宮中舊事,他隱約聽說當年珍妃娘娘不願入宮的,但是膽小怯懦的老實人,不敢跟家裏抗爭,也抗爭不過,乖乖入宮,鬱鬱寡歡,因此才會年紀輕輕就撒手離去。

    他不知道這傳聞的真假,但是他很確定珍妃不是個厲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聲:“昨日,你讓人送的遲了。我吃不下,就賞了阿武。阿武貪吃又貪涼,才會腹痛,歇一會兒就好了。”

    還是跟老四講清楚吧。秦珣對自己說,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個仇敵。嗯,在宮中一個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對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說,這是在向我解釋?接受了我的說法?她心裏踏實了一些,暗暗告誡自己,以後不可造次。她麵上卻在呆了一瞬以後,露出歡喜的神色來:“皇兄……”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床帳,她心神一陣恍惚,胸前的涼意讓她瞳孔緊縮。她除卻沐浴更衣,其他任何時刻都束縛著胸口,連寢衣都是特製的。現在,她卻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低頭看去,胸口的束縛已被除掉,斷斷續續的記憶讓她驀然慌亂。她驚坐起來,快速掩了衣襟。

    “殿下醒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後,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邊,手裏捧著束胸、襟圍等物。

    秦珩愣了愣,輕撩開床帳,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彼時秦珩正坐在床沿邊準備穿靴子,她動作微頓,輕聲道:“我知道的,以後不會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師傅的酒非同尋常。她向掬月解釋:“因為是師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惱,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說了,這種低級的過錯,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說飲酒的事情。”掬月沉聲道,“奴婢是說,殿下應該與三殿下保持距離!”

    “什麽?”秦珩愕然。

    掬月緩緩說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與旁人走得太近。”她壓低了聲音,極為懇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嗎?”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轉,麵上卻呆呆的:“姑姑說什麽?”

    “殿下像小時候那般,雖然孤單一點,可是跟人來往少,露破綻的可能性也小。現在這樣,與人接觸太多,遲早會暴露的。”掬月的聲音帶了絲哽咽。守著這麽大一個秘密,她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受著折磨。

    在她看來,其實殿下也不該學功夫。師父教導武藝,可能會身體接觸。萬一被發現了呢?那後果真不是誰能承擔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輕聲道:“姑姑,我遲早是要長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長於深宮之中,隨著年紀的增長,也少不得要與人打交道。她雙目微斂,遮住眼中的疲憊:“我以後會注意。”

    “殿下……”

    默默歎一口氣,秦珩再次睜開了眼:“真的,姑姑,我會注意。”

    掬月動了動嘴唇,半晌方道:“小廚房剛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為掬月的話,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時候是什麽樣。她記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樣以後,就有意隱藏自己,怕被人發現。她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歲那年的噩夢改變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實沉悶,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認三皇兄對她很好,她有時甚至假想過,若是真如夢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們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會為難她吧?

    那麽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鬆那麽一點點?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適當保持一點距離?畢竟現在兩人確實挺近。在聽說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華宮的時候,她毫不懷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傷,三皇兄會毫不猶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為一個堪稱真實的夢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猶豫。罷了,以後注意一些吧。也許她能保護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樣最好了。

    自這日起,秦珩對秦珣倒也不曾明顯疏遠,隻是主動找皇兄的次數少了一點。她努力習武修文,同時束胸更認真了。

    秦珣敏感察覺到以前老纏著自己的四弟近來主動尋他的次數少了。他有些詫異,猜想四弟可能身體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皺了眉,心裏擔憂。他現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閑。有時回到宮中,他隻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於他,終究與旁人不同。

    四弟不來找他,他就親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將白日裏偶然見到的小玩意放進袖袋,一並帶去,給四弟解悶。

    黃昏時分,三殿下秦珣出現在章華宮,看見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見四弟的臉白裏透紅,秦珣微怔,卻是放下心來。嗯,很好,四弟並沒有生病。

    四弟臉上的驚喜取悅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歡喜看見他,身體也好好的,怎麽連著幾日都不來找他?難道是知道他忙,怕累著他了?思及此,他的心驀地一軟,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極淡的笑意。

    秦珩連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沒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餓了。”秦珣並不與她客氣。他今日忙了一天,還未用膳。何況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絕。

    早有宮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歎氣,她連著數日不主動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門來了。不過她在三皇兄麵前素來老實聽話又崇拜兄長,對著秦珣,她不必費神,就能應對。

    章華宮小廚房的廚藝很對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發顯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擰了眉,飯後閑坐時,他冷聲道:“以後多吃一些。”說著取出了袖袋中的東西:“這個給你,拿去玩兒。”

    一道寒芒閃過,秦珩下意識眯了眯眼。她盯著手裏驀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驚。三皇兄給她匕首,是什麽意思?她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口中卻老老實實道謝:“謝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氣什麽?”他們是這皇宮裏最親近的人,不過是一個小玩意兒罷了,還用道謝?

    臨走之際,他告訴弟弟:“你以後不必這樣。我雖然忙,但見你的功夫還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著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為她疏遠他,是擔心他太忙?既然他願意這樣想,那就這樣吧。

    她單方麵的保持距離並沒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點時間同她見上一麵,或是吃一頓飯,或是說上兩句話,給她帶一兩件小玩意兒。

    她想,或許三皇兄現在是真的拿她當親弟弟了。她可從沒見他對旁人這樣好過。隔母的兄弟做成這樣,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終於定下了,帝後二人對此都極滿意。

    眼看著婚期將至,陶皇後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幾個皇子恐怕還不知人事。

    一般來說,皇子少年時期宮裏都會安排他們通曉人事。隻是太子的婚事因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擱下來。陶皇後不想兒子過早沉湎女色,就沒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沒安排過了。

    但是,怎麽與三皇兄交好,這可讓她有些為難了。皇宮親情淡薄,天家無兄弟。她若太過殷勤熱切,難免會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華宮的路上,時而看看天上的白雲,時而看看巍峨的宮殿,默默歎一口氣,罷了,一點一點來吧。距離夢裏的時間還有好幾年,她還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熱,待她回到章華宮,身上已經出一層薄汗。掬月早備好了溫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讓她先去沐浴。

    這些年,她一應貼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從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涼水荔枝膏解解暑氣?”掬月一麵幫小主子擦拭頭發,一麵問道。

    掬月手上動作輕柔,秦珩微微閉著眼睛,感受著頭皮的酥麻。她“唔”一聲:“好,正好有些餓了。”

    “誒,奴婢這就教人準備。”掬月臉上終於溢出了一點笑容。麗妃生前畏暑,又於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華宮的小廚房就會製多種冷飲,給她消暑。掬月記得四殿下很喜歡涼水荔枝膏。

    不多時,宮人呈上來一碗涼水荔枝膏。秦珩拿著湯匙,飲了一口,涼絲絲,甜津津,確實口感很好。一碗涼水荔枝膏入腹,暑氣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動:“姑姑,吩咐小廚房,再做一碗。”

    “殿下,這東西涼,用一碗解了暑氣就行,不可貪食。”掬月忙道。

    秦珩輕輕擺了擺手,露出一個極淺的笑來:“姑姑,我是想讓人給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錯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釋:“景昌宮沒有小廚房,禦膳房的人不會特意給他製這些……”

    禦膳房的人不給他備,她給啊。用些冷飲,都能想起哥哥,感動不?

    掬月愣了愣,看著這個孤單的孩子在擔心同情另外一個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卻心念著他人。她胸口脹脹的,澀澀的,張了張口,想說不妥,卻不知一時該怎麽說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頭,聲音很輕:“姑姑讓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給他送過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會兒,終是緩緩點了點頭:“是。”這是個老實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這麽一個尷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當年麗妃沒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個乖巧善良的公主,該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涼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準備充分,考慮周全,也算是體貼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讓秦珣把她視作過命的兄弟,但她總得從小處著手,向他表達自己的誠意。

    掬月輕聲應下,吩咐人去準備。

    秦珩簡單用了些餐飯,躺在竹榻上,翻書納涼的同時,等待宮人的好消息。她回想著季夫子的話,思忖著有機會一定要拜讀一下三皇兄的《庖丁芻議》,他不是在評價禦廚的廚藝麽?或許可以從中窺探出他的飲食喜好。

    其實,三皇子秦珣在吃上並不特別講究,有時禦膳房送到景昌宮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將就吃下,隻要飽腹就行。隻是夏季炎熱,他無甚食欲,隻勉強動了動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涼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聽太監來報,說是章華宮內監求見。

    秦珣訝然,他調整了坐姿:“教他進來。”

    章華宮來人是小太監山薑,秦珣認得他,知道這個小太監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監,跟他主子一個德行,都是老實呆滯,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閑閑地問:“你主子有什麽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來給三殿下送些東西。”山薑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打開了食盒,“這是章華宮小廚房做的涼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掃了一眼藍底青花碗裏的食物,看著不錯,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許久沒在宮裏吃過了。隻是,老四派人過來,就為了給他送這些?他有些難以置信:“沒別的事?”

    山薑不明白還能有什麽事,他搖搖頭:“沒別的事。”

    秦珣心中詫異之極,老四近來有古怪,以前跟他來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顯正巴巴地往他身邊湊。他想不出他有什麽值得老四所圖謀的。

    他心念急轉,麵上卻絲毫不顯。他隨意點頭:“多謝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