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番外:前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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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夫子點頭, 對他二人的早到很滿意。果然,他講太祖皇帝的事跡, 還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講課更加富有jī qíng了。
秦珩聽著,偶爾眼神掃過正低頭看書的三皇兄, 記起他先時的話,又忙不迭移開了視線。
察覺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 也不說話,隻做了噤聲的手勢,便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書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麽閑書,很吸引人麽?
大約過了一個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麽。
她向秦珣示好後,估摸著分寸, 不敢太熱切,每日見麵時打招呼,問候兩句, 再用笨拙而樸實的語言表示一下親近和孺慕。上書房裏,隻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學讀書, 接觸多了,確實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僅僅隻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會對她笑, 兩人看著兄友弟恭, 但是她很清楚, 他們的關係並不親近。
麗妃去世後, 秦珩受到的關注明顯變少。——陶皇後那日在鳳儀宮表示要關照他們,的確也關照了,陶皇後親至景昌宮和章華宮,將兩位皇子身邊的人敲打一番,又喚了兩個皇子上前,親切詢問,可缺什麽,短什麽,有什麽需求盡管向母後提。
再多的,也就沒了。以前經常來章華宮的父皇也多日不見身影。
不過秦珩不在意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視掉。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單影隻,與秦珣更加相類。
這日下學後,季夫子先行離去。秦珩快速將書具放入書袋,看向慢悠悠收拾東西的秦珣,試探著問:“皇兄每日看什麽書?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動作微頓,抬頭,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點頭,繼而露出遲疑的神色來,她躊躇道,“是,有什麽不妥嗎?”
老實說,秦珣看什麽書,跟她有什麽相幹,她不過是想從書下手,拉近關係罷了。
“倒也沒什麽不妥。”秦珣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隻不過,不大適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說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麵上雖然顯出迷茫、不解之態,內心思緒卻如同亂麻一般,紛紛一團。她心說,莫不是什麽**?那三皇兄膽子也太大些!
“你要讀聖賢書,不能給我帶壞了。這種東西,你怎麽能看?”秦珣如是說著,卻將手一揚,薄薄的一本冊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麵前的桌上。
秦珩遲疑了一瞬,方低頭去看。封麵無字,書籍也無字,多半不是正經書。她念頭轉的極快,手在距離書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猶豫著要不要翻開。
她猶疑不定的神情取悅了秦珣,他嗤笑一聲:“你不是好奇很久了麽?怎麽遞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囑過多次,可老四還是常常偷看他,以為做的隱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嗎?
似是受不了他的語言所激,秦珩打開了冊子。她隻掃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頭看向三皇兄:“這……”
老實人那素來無神的眼中充滿了驚詫,秦珣挑了挑眉,心裏隱隱有絲得意:怎麽?意外吧?驚訝吧?沒想到吧?
沒想到,的確是沒想到。在翻開書之前,秦珩心裏湧現過許多猜測,光**的種類,她都想了好幾種。可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居然是一本菜譜?
她又翻了兩頁,驚異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還想好了解釋之詞。——沒什麽難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還寫《庖丁芻議》麽?也許三皇兄有一顆做廚子的心。他們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師麽?但,真是這樣麽?更有可能是一種wěi zhuāng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問道:“三皇兄想學做菜麽?還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說他隻是隨便看看?這一個月他換了好幾本書了,先前在宮外淘的書都看完了,這本菜譜是隨手拿的。老四對他所看的書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讓老四去看。
皇兄沒有回答,秦珩繼續誠懇問道:“我記得景昌宮沒有小廚房,去禦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轉冷,他何時說過,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沒有感受到他的情緒變化:“這樣吧,皇兄,章華宮有小廚房。什麽時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麽了,盡管來章華宮就是。咱們兄弟,不用見外。”
她越說越誠懇,秦珣壓下怒氣,輕笑一聲,踱步上前。兩人書桌相距不過數尺,他隻行了數步,也不真正走近,長臂一身,就從秦珩桌上撈起了菜譜,隨口應道:“行啊。”
他轉身欲走。
“皇兄,書能借我看看麽?”秦珩忽然開口,有點不好意思,“章華宮的廚子,也就幾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膩了,讓他們做些新鮮的。”——麗妃新喪,她要表示孝順,在飲食上也頗多忌諱。
秦珣身形微微一滯,隻“嗯”了一聲:“隨你。”便又將書擲了回去。
冊子飛來,秦珩沒有去接,而是續道:“那,我能邀請皇兄去章華宮,跟我一同用膳麽?”
秦珣回頭,看向一臉希冀的四皇弟。——老四並沒有去管菜譜,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說,原來如此。說了半天,正題在這兒,不就是想邀請他用膳麽?還又借書,又論廚藝……若是他今日看的閑書不是菜譜,不知她會怎樣拐到這個正題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個多月,終於有了親近一些的機會。
秦珣目光幽幽,有點費解,隻是一頓飯而已啊。
回到章華宮,秦珩請三皇兄上座,吩咐廚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則先陪三皇兄喝茶閑坐。
秦珣不開口,秦珩也不好幹坐著,就主動找了話題:“下個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說,我準備些什麽好?”
正在飲茶的秦珣脫口而出:“你往年都準備什麽?按往年來就是了。”
秦珩微微歎一口氣:“今年同往年不一樣的,父皇不是說大辦麽?還允了皇叔回來。我總不好再寫千壽圖。”
聽到千壽圖,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後千秋節,老四呈了千壽圖上去。一千個壽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隻有老實人才能想到這笨法子。
收拾妥當,用過餐飯,她帶上山薑,往上書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薑抱著書具跟在她身後,一麵疾行,一麵小聲道:“殿下何必日日這般早,三殿下好幾日不去上書房了,也隻有殿下您老實……”
秦珩停下腳步,打斷山薑的話,她認真說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樣,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薑這才緘口不言,心下感歎,他們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話,處處維護,真跟親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沒來上書房,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著重盯著秦珩一人。秦珩對此習以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學,將書具丟給山薑,她獨自一人直奔景昌宮。——聯絡感情這種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宮上下對她毫不陌生。看見她,匆忙迎她入內。
她剛拐進去,行得數步,就看見了迎麵走來的三皇子秦珣與太子秦璋。她心下暗驚,怎麽太子二哥也在這裏?方才的宮人內監竟也沒有提醒她。她心說,看眼前這架勢,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長他們幾歲,眉目疏朗,從容溫潤。父皇一心將他培育成聖明天子,請了當世的大儒來教導他,他不負父皇所望,寬厚溫和,頗有儲君之風。這幾年,秦珩沒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為他的寬仁大度,與人為善,他們關係還不錯。
他俊逸的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主動與秦珩打招呼:“四弟怎麽行得這般急?下學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禮,她壓低聲音,粗著嗓子:“見過兩位皇兄。”她略微停頓,露出一點赧然之色,續道:“嗯,剛下學,來找皇兄。”
她說著話,將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歲,身材高挑頎長,因為練武的緣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輪廓愈發分明,鬢如刀裁,眉若墨畫,威儀有度,氣質冷峻。有時她看著他,冷不丁地就會想到那個噩夢,然後心裏一激靈。
太子笑笑,轉向秦珣:“如此,兩位賢弟少敘,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齊齊施禮,目送太子及其隨從離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見,秦珣才擰了眉:“嗓子還沒好?”他記得以前四弟聲音奶氣了一點,但也還正常。怎麽前些日子病了一會兒,就嗓子啞得連大聲說話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嚴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聲,嘿然一笑。她近來自覺聲音甜潤悅耳,唯恐惹人生疑,說話時有意壓低聲音,想聽起來低沉些,方才可能沒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涼涼地掃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風,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涼意教她悚然一驚,她頭皮發麻,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頭,輕輕撫摸。頸中肌膚被涼涼的手指所觸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頸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滯,一動不動。
她也學了三年武藝,可是他伸手過來時,她竟然沒能躲開!
秦珣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終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論斷:“是變聲吧?”見老四一臉茫然,他轉過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撚了撚手指,試圖撚掉方才那溫暖滑膩的觸感。唔,老四到底年紀小,皮膚光滑水潤,恐怕嬌養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氣,秦珩雙目微闔,壓下內心的恐懼,連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並作兩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樣,兩人相對而坐。秦珣給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所指為何。她搖頭,聲音低啞:“不疼。”隻是她得時時刻刻小心注意,說話聲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時日,她身體有恙時,跟黃太醫提起過此事。黃太醫答允幫她配副藥,能讓她短期內嗓子沙啞。可惜現下還沒給她送來,約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黃太醫不行的話,就換一個。太醫院人那麽多,怎生就認準黃太醫一個了?”
秦珩心中暗驚,原來她隻讓黃太醫看診,三皇兄都看在眼裏。她咳了一聲,捏了捏嗓子,壓低聲音:“太子二哥方才來有事嗎?”她不想讓他過多關注黃太醫,索性轉了話題。
秦珣挑眉,現在沙啞得沒先前厲害,聽著順耳多了。他眼眸半闔,漫不經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體的,他沒有細講,而是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問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姑娘?”
“咳咳……”正在飲茶的秦珩差點嗆住,她憋紅了臉,眼裏水洇洇的,連咳數聲,站起身來,顫聲道,“皇兄說什麽?”
她今年十三歲,怎麽就提到心儀的姑娘了?莫說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頭還有兩位兄長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們的太子二哥十八歲生辰都過了,還沒定下太子妃的人選呢。
秦珣驚訝於四弟的反應,他淡笑,薄唇微勾:“驚訝成這樣?莫非還真有心儀的姑娘?”
他雙目微斂,唔,四弟老實膽小,鮮少與旁人接觸,恐怕還不知道心儀是什麽。
秦珩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皇兄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嗯?”秦珣放下茶盞,往前輕推,揚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問我太子來做什麽嗎?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問了我這個。”
秦珩心裏詫異,她沉吟半晌,忽然後知後覺般,輕呀了一聲,麵露驚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嗎?”
秦珣笑笑:“唔,大約是吧。”
很快他們就知道,這不是大約,而是事實。太子尚且年幼時,皇帝就為他選好了嶽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還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隻得將人選換成她嫡親的mèi mèi。如今那位丁二xiǎo jiě剛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悲傷、憤懣、失望、無助……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秦珩腦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願意去做,為何還要給她承諾?還真是她的好姨母,臨終前再騙她一次!
“珩兒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擁著麗妃,聲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點點浮上了心頭。
他初登基時,為平衡朝堂,也為充實後宮,往宮裏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屬意蘇尚書家嫡出的三xiǎo jiě蘇雲清,可惜伊人已同賈家定下婚約。他隻得退而求其次,召蘇家庶出的二xiǎo jiě蘇雲蕊入宮。
珍妃亡故後,雲清那短命未婚夫沒了性命,仍待字閨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宮。兜兜轉轉,終究還是來到了他身邊。
可惜,她早早故去,連一男半女都沒留下,隻有一個養子。
想起麗妃的養子,皇帝掃了一眼麵色蒼白、雙目無神的秦珩,看其難過至斯,對這個並不出挑的兒子生出一絲同病相憐之感。他輕聲道:“你過來,跟你母妃道個別!”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蹌蹌。剛行得兩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
一道強光劃過天際,緊接著雷聲大作,暴雨如注。
年輕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聲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許朕該叫你一聲皇妹?”
她被迫抬頭,直麵他英俊威嚴的麵容,眉如利劍,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麵孔沉澱著無限的冰冷。
他修長的手指在她臉頰上摩挲,秦珩隻覺得血液凝固,遍體生寒,眼前的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她努力睜大眼睛,卻隻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淺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轉,看見掬月姑姑的關切的臉,有些許恍惚:“姑姑……”
“殿下,您總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語帶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當好好愛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夢還讓她心有餘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麽?她竟然夢到那樣的場景。隻是,三哥怎麽會當皇帝?還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熾熱的手掌,懾人的氣勢,她瀕臨死亡的恐懼,她還能清楚得感覺到,真實得可怕。她無法說服自己,那僅僅是一個荒謬的夢。
她攥緊了拳頭,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讓夢境成為現實。
“……娘娘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語終於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臉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語含譏誚:“姑姑又何必說這樣的話?”
她因何陷入這般困境,她們兩人都心知肚明。
麗妃去世時,她就在旁邊,對當時的場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當小孩子哄嗎?
但很快,秦珩就收斂了諷意,隻作沒看見掬月臉上的尷尬,生硬地轉移話題:“我,暈倒了嗎?”
她對自己說,沒必要跟掬月置氣。作為極少數的知情者,這些年掬月已經幫了她很多。
雖說掬月是麗妃帶進宮的,但近兩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遲疑,有些懷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覺。她後怕而又慶幸,“還好當時黃太醫就在殿外,若是別的太醫給殿下診脈,那可就糟了。”
黃太醫是麗妃的人,當年蘇雲清以女充男能瞞過去,少不了黃太醫的功勞。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黃太醫診治。
秦珩聽後,輕輕嗯了一聲,莫名有些遺憾。若是她暈倒之際,旁人給她診脈,斷出她是女兒身,不知父皇會作何反應?
得知被深愛並信賴的人欺騙,父皇會惱羞成怒,除掉汙點吧?
“皇上說殿下純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話語被殿外轟隆隆的雷聲淹沒。
秦珩憶起夢境,恐懼襲來,她瞳孔驟然收縮:“父皇呢?”
“娘娘停靈於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說是再陪她幾天。”掬月歎一口氣,“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發了好大的火。咱們宮裏有個小太監因為對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