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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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攸寧淺淺笑著,卻不減力道的從老太君枯枝似的掌心中抽回了手。

    “我想要的,祖母估計找不來。”

    老太君手上一空,心裏已經不滿,但她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

    “福丫兒,咱們是一家人,你就不要與祖母客氣了。你說想要什麽?是首飾,還是衣裳?是宅子,還是一門好親事?你想要什麽祖母都能給你。”

    “祖母說的這些我已經憑自己的雙手賺到了,即便現在沒有的,將來我也掙的到。”朱攸寧平靜的道,“我想要時間倒流,想要一個公道,祖母能給嗎?”

    “公道?”老太君對上朱攸寧漆黑的雙眼,不自禁後退了半步。

    “當初哥哥的事,需要一個公道,究竟是如何出了溺水的事,到如今都沒有個明白說法。祖母是一家的老主母,我相信祖母的能力,什麽事都知道。”

    在場之人無不身心震動。

    老太君想不到朱攸寧會以此事為條件,她的嘴角動了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還是道:“當初那就是一個意外。”

    “是嗎。”朱攸寧遺憾的點頭道,“祖母此番前來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會好好想辦法的,隻是東家肯不肯幫忙,不是我一人能左右的。不過我會盡力而為。”

    老太君知道朱攸寧隻是在敷衍,她氣的心口都在發疼,還想抓著朱攸寧說些什麽時,徐氏先一步扶住了老太君的手臂。

    “老太君,福丫兒事情還忙,再說也要給福丫兒時間去想辦法,咱們就先回去吧,老太爺還等消息呢。”

    徐氏看出來了,今天的事,既然提到了當年朱彥青的死,就已經談不出更好的結果了。

    她也能理解,畢竟誰都不是泥捏出來的,就算再軟性子,也不可能任憑人擺布。

    朱華廷夾帶作弊之事還是個謎團,朱彥青的事情也是個未解之謎,朱攸寧是個記仇的,有這兩層在,她能坦然幫忙她才覺得奇怪。

    再糾纏下去,萬一撕破臉,往後就更辦法談事了。

    索性先回去,從長計議。

    林姨娘與徐氏想的一樣,二人一左一右的扶著老太君告辭。言語中依舊頗客氣。

    朱攸寧禮貌的將人送出了門口,看到巷子盡頭已經擠了不少前來找朱家算賬的百姓,搖頭低聲道:“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這年還能不能過好……”

    這話是在毫不留情的往老太君心口捅刀子。他們今天來一無所獲,也正在擔心今年還能不能好生過去這個年的問題。

    老太君一行人不敢走正門,繞路走後街,從客院小巷子裏倒潲水的角門出回了府,邁過那道布滿油汙的門檻時,三位養尊處優的主子都覺得渾身都是髒汙氣息,不適的頻頻撇嘴。

    老太君回到上房,打發了徐氏和林姨娘,走在門口忐忑的一時根本不敢進門。

    老太爺這段時間心情太差,老太君平日有事還敢與老太爺對峙一番,現在卻是沒有這膽量的。

    他太狠了。對待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是那樣,何況她是個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老妻呢?

    在門廊站立許久,冷的雙腿都有些麻木了,老太君才想好了說辭進了屋。

    朱老太爺正在補眠,顯然並沒有睡的踏實,一聽到腳步聲立即睜開眼。

    “怎麽樣?”

    老太君解開披風交給婢女,搖了搖頭。

    朱老太爺疲憊之下雙眼渾濁,嘲諷道:“壓根兒也沒想過你們幾人能談成。”

    那你還讓我去受氣!

    老太君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依著你的意思,咱們該如何呢?我回來時府外已經亂了。要不咱們將手裏能變賣的先低價變賣一些?好歹也能暫時拖延個一天半天。”

    “治標不治本。”朱老太爺搖頭。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如何是好啊。咱們家如今變成這樣,雖是鳳哥兒經營不當,可鳳哥兒也病了,人都快不行了。咱們也不好找他承擔什麽責任。再說外頭那群刁民,也不肯給咱們講道理,也不會管這件事到底是誰的責任。”

    老太君揉著太陽穴,巨大的壓力之下,她唯有不停的嘮叨才能緩解焦灼的心情。

    朱老太爺不理會她,片刻後道:“你這些日多照九丫頭家裏一些,還有,今天晌午我要讓老大回來吃飯。你讓人去告訴一聲。”

    想起朱華廷方才恨不能揍她似的凶惡眼神,老太君撇撇嘴:“你找老大也沒用,老大心都不在家裏了。”

    “你隻管照辦就是。難道你能想出其他辦法來?”朱老太爺煩躁的斥責。

    老太君撇撇嘴,“不是我不想辦法,而是九丫頭的要求也太過分了些。”

    “要求?”

    老太爺撐著手臂坐起身,眼神疑惑又含期待。

    老太君端凝了神色,坐到床沿,低聲道:“我許給九丫頭什麽好處她都不肯要,她隻想問清楚當初青哥兒那件事的真相。那事牽涉頗多,我哪裏能告訴她,就隻說那的確是個意外。”

    朱老太爺在聽到“青哥兒”時,臉色就已變的僵硬,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老太君見狀連忙拍撫他的後背,歎息著勸說道:“事情多過去這麽多年了,你也不要太介懷,當初做那個決定也是沒辦法的,你也是為了家族著想啊。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日子還不是照舊過?”

    朱老太爺停下了咳嗽,推開了老太君,“你去安排讓老大來用午飯吧。”明顯是不想談論此事。

    老太君隻得點頭下去安排。

    屋門被吱嘎一聲關上,老太爺仿佛失去力氣,一下子躺下了。

    他眼神木然的盯著帳子發呆,過了許久才歎息一聲閉上眼。

    可是剛閉眼,那副終生不會忘懷的畫麵就浮現在眼前。

    黑夜。

    燈籠。

    湖麵。

    倒影。

    幾個人影。

    吵鬧喧嘩。

    那個孩子被一隻手死命的按進漆黑的湖裏,剛掙紮著冒出頭想遊上岸,就又被按了進去。

    他水性好,一直在試圖爬上岸,卻一直被按回水中。他奮力的掙紮,可換氣都不能,根本沒有喊救命的機會。

    直到最後,他不動了,水麵平靜了……

    朱老太爺一個激靈,猛然睜開眼,瞪著帳子劇烈的喘了好幾口氣,再度閉眼時,那畫麵又浮現在眼前。

    幾次都是如此。

    最後,朱老太爺隻能幹瞪著帳子發呆。

    朱攸寧上午照舊去了錢莊。與蔡大掌櫃商議安排了一番,恰好收到了燕綏寄來的回信。

    她上一次對著燕綏大倒苦水,說了許多關於父親與朱家之間關係的困惑。站在她的角度,是不希望父親再去主動關心朱家的。

    可燕綏在信中對她的開解,也讓她不得不認同。

    聖祖以孝治國,不忘根本本來就是當下人思想之中根深蒂固的東西,她又怎麽能用自己的想法去要求父親?

    她能夠盡到身為子女的本分就已夠了,不能要求過多。就好像父親明知道她的很多所作所為都與時下的禮教相悖,完全不符合當下閨秀的要求,卻也一直都沒有管束她太多一樣。

    想通了這一點,朱攸寧給燕綏寫了回信道謝。

    晌午回家時,朱攸寧的心情已經豁然開朗了。

    隻是家裏的氣氛有些緊繃,午飯擺在堂屋,但父親和母親都沒出來用飯。

    十六那麽能吃,今天也沒了食欲,低聲湊在朱攸寧耳邊將今天的事說了。

    “……也不知道爹爹去那邊都發生什麽事了。回來後,就一直不高興,飯也不吃。”

    十六的眼神非常憂慮,這些年他一直跟在朱華廷身邊,跟著朱華廷讀書,這麽多年來,早已經將這個“妹妹的養父”當成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朱華廷飯因為什麽事不高興,飯都不肯吃,這在十六一根筋的腦子裏是天大的事。還有什麽事比吃飯還重要呢?

    朱攸寧安撫的拍拍十六的肩膀,“哥哥別擔心,回頭我去問一問爹,有什麽問題都能解決了。”

    十六點頭,對朱攸寧還是非常信任的。

    朱攸寧不必猜都知道朱華廷去本宅遇上了什麽。也能想象得到現朱華廷心裏的糾結。

    她垂眸,想著萬一父親找她求情,她要怎麽解決此事才能既不能傷害到父親,又不能讓朱家如願。

    但是出乎朱攸寧意料的,朱華廷並沒有來找她。

    隻是到了深夜,朱攸寧看到朱華廷充當書房的廂房裏還亮著燈光。父親的身影投射在明紙上,顯得分外寂寥。

    朱攸寧披著小襖縮著肩膀站在廊下,搓著手臂沉思片刻,便下定決心似的快步走了過去。

    輕叩房門。

    “爹爹。”

    “福丫兒?”房門被拉開,朱華廷驚訝的看著門前冷的縮脖子的女兒,趕忙將人拉進門來,“怎麽還沒睡?”

    “爹怎麽也沒睡?”朱攸寧在靠窗的圈椅坐下,伸長了腿,將雙腳湊近地上擺著的炭盆取暖。

    “爹在看書呢,待會兒就睡了。”

    朱華廷用軟布墊著提起炭盆架子上坐著的鐵壺,給朱攸寧到了一杯熱水,怕她燙著了,又往裏頭兌了一些涼水,調到適當的溫度才端給她。

    朱攸寧趕緊起身接了,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杯取暖,這暖意就一直從指尖直接暖到了心裏。

    某些搖擺不定的心思,在見到父親對她的疼惜之後終於有了決定。

    “爹是不是在為了今日老太爺找您的事情發愁?老太爺是不是想讓您回家了?”

    朱華廷聞言一愣,隨即搖了搖頭,“你這丫頭,什麽都瞞不過你。”

    朱攸寧笑道:“讓您回家,將先前趕您出宗族的話收回,將您重上宗譜,這是老太爺和朱家現在能討好您最大的籌碼了。生死存亡之際,以老太爺的性子必定會這麽做的。”

    朱華廷在朱攸寧對麵坐下,仿佛在掩飾和壓抑著什麽似的端起茶碗來啜了一口。

    “爹爹是怎麽想的?”

    朱華廷道:“我知道你娘是不願意回本宅的。”

    “所以爹爹是希望回去的。”

    朱華廷垂眸不語,神色非常糾結。

    朱攸寧將手中的杯子轉了幾個圈,緩緩道,“爹,這是能讓您重登宗譜,重回家族最好的機會。若是您想回去,我支持。”

    “福丫兒……”朱華廷猛然抬頭看著朱攸寧,驚愕的道,“你……”

    “爹,您不用考慮那麽多。我和娘雖然覺得與他們住在一起麻煩多。但咱們家什麽時候怕過麻煩了?娘是您的妻子,我是您的女兒,正因為有您,才會有娘與朱家的牽絆,才會有我與朱家的牽絆。

    “即便不喜朱家的家風,可是血脈是斬不斷的。再討厭朱家人,咱們自己本身就是朱家人,在外人眼裏咱們始終是姓朱的。

    “這個世道,被逐出家門,忘記祖宗背叛家族,不論緣由,世人知道了都要恥笑。

    “所以爹,我支持你選擇能讓您心裏最舒服的方式去生活,而不是一直讓您隱忍、屈從,過多的去考慮我的感受。

    “我現在的確是有了一點事業,可那又怎樣?我就是做了天皇老子,您也是我爹。”

    朱攸寧所說的這些,都是燕綏在信中開解她的話,她現在對這些話也頗為認同。

    朱華廷被朱攸寧的一番話說的心裏發熱,鼻子發酸,眼淚差一點流出來。可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又被她給逗的噗嗤笑了。

    “你這丫頭。”

    朱攸寧說中了朱華廷心中最大的猶豫。他認祖歸宗,不知是因為他自己,他為的是壯哥兒。回了朱家,他就是嫡長子,壯哥兒就是嫡係的嫡出孫子,將來長大後不論是要做什麽都是有個身份的。

    可他若是一直在外麵漂著,壯哥兒就永遠是個親爹被趕出家門毫無得行的人的後代。他的人生會有汙點,說不定有一天還會覺得抬不起頭來。

    隻是這些年,他們一家子的生活依靠的都是朱攸寧。他愧對女兒,所以才會特別在意朱攸寧的想法。他知道朱攸寧與白氏一樣,也是不想回朱家的。

    可是朱攸寧剛才的話,讓他心裏那些隱藏的很好的自卑都在光明處飛散了。

    是的,他們是一家人,他著實不該因女兒會賺錢,就不將她當自己女兒了,過度的“尊重”和考慮,都是一種與女兒的疏遠。

    他們永遠是父女關係,這一點他不該忘了。

    “福丫兒,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能與爹說出這些來,不論結果如何,爹心裏都很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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