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位客人
字數:6745 加入書籤
第八章第一位客人
等遠之謝磊定下了菜式,國慶節已經近在眼前。謝磊招聘了六個服務員,以便可以早市午市晚市輪班,又連同遠之一起,八個人去檢查了身體,集體辦了健康證,便打算開張試營業。
遠之已搬回了自己的公寓,理由是自己上班早出晚歸,不想影響家人的休息。
遠之爸爸媽媽也習慣了女兒總不在身邊,並沒有阻攔,隻是叮囑遠之要懂得照顧自己的身體,注意休息,雙休日記得回家來。
開張當日,遠之四點已經到了店裏,看著門楣上的“粥記”匾額,遠之有笑的衝動。
這樣言簡意賅,倒不像是有些多愁善感的謝磊的風格。
從小巷裏的後門進到店裏,有些意外地看見謝磊也已經到了。
兩人相視片刻,齊齊笑了開來。
“我睡不著。”謝磊老實承認。
“我不能睡。”遠之歎息,做這一行,是要起早貪黑的。
新鮮的食材有些是提前采買的,有些是晚些時候由批發商送過來的,統統按類別碼放在儲藏室裏。
遠之謝磊的菜單裏,先期推出五大類粥品:保肝養心潤肺養胃健腦,分別針對不同的顧客群體。如果反響熱烈,遠之和謝磊還打算推出降壓減肥等保健粥品。
遠之在廚房裏,用特別定製的窄口深底陶罐熬了兩大罐粥,用米粒大小的文火細細吊著,使得陶罐裏的粥被熬得極綿滑清甜,放在灶上待用。又切了幾條醃青瓜,改刀成拇指大小的小塊兒,拌上一點點糖麻油蘑菇精等佐料,稍微擱置一會兒,等入了味兒,盛了八碗,連同蒸籠裏的蟹粉小籠兩客,一起拿餐盤端到外間。
這時候店堂裏的大落地鍾的時針已經指向了六點。
服務員已經到位,將店內的衛生打掃幹淨其實是不髒的,隻是大家幹淨都很足,所以又打掃了一遍。如今聞見香味兒,紛紛放下手裏的活兒,圍了過來。
“還沒有嚐過老板娘的手藝呢。”其中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說。
遠之大窘。
謝磊是老板,這是眾所周知的,怎麽她一霎眼的工夫,就老母雞變鴨,成了老板娘了?
謝磊聽了,隻是笑,不打算解釋,有些事總是越描越黑的。
“好了,大家忙了一早了,先吃早點,吃完了開工!”
“是,老板!”
眾人就著可口的醃青瓜和小籠,唏喱吐嚕將粥喝得一幹二淨,謝磊甚至還喝多一碗。
“老板娘的手藝真好。”
“是,以後每天的早飯有著落了。”
眾服務員嘻哈笑成一片。
遠之與謝磊見了,露出笑容來。
七點半的時候,粥記靜悄悄地開門試營業,並沒有大肆放炮仗,攪擾周圍的鄰居。
七點半過五分的時候,粥記的第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謝長潤今年五十五歲,正值當年的時候。
謝長潤出生在寧波,父親解放前在上海的製衣廠工作,有製衣裁片打版的好手藝。解放後謝長潤的父親回了寧波,在縣城裏開了一家裁縫鋪,因著一手好活計,一家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很是富足。
謝長潤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接過父親的一根皮尺一把剪刀同一台用得老舊了的縫紉機。可是,最最動蕩的年月裏,在資本家的工廠裏工作過的謝父還是受了波及,又因著謝家的小裁縫鋪生意極好,有人看了眼紅,一張大字報貼出去,說謝家的裁縫鋪是小資產階級業主,靠剝削勞動人民來富自己的口袋雲雲。
那十年歲月裏,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本著良心的。
自然有趁火打劫的人。
謝家就這樣被抄了家,一點點節蓄,謝父娶謝母進門時購置給妻子的幾件金飾和一點點老輩留下的東西,全都被一搶而空。
謝父當即氣得中了風,躺在床上,再沒有能起來自理過。
謝母是寧波當地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村婦女,還是解放後在掃盲班裏跟著一群人認得字,遇見這樣的事,隻曉得抹眼淚唉聲歎氣。
謝長潤是家中長子,家裏遭逢巨變,是年十五歲的謝長潤不得不挑起了生活的重擔,照顧中風的父親,全無一點頭緒的母親以及兩個弟弟妹妹。
謝長潤白天在地裏幹活,晚上回家還要燒飯燒菜,等一家人都吃完睡下了,他就在油燈下頭,拿過剪刀針線,將自己穿過的大衣服,改下了,給弟弟妹妹穿。
七三年的時候,二十歲的謝長潤與十八歲的謝招娣結了婚。
謝招娣家裏一共五個女兒,總算最後生了個兒子,一切都圍著那唯一的男孩兒轉。日子過得艱難,就把女兒嫁出去,可是萬萬不能虧待了兒子。
謝長潤從此放心地將家裏的事務交給妻子。妻子是個能幹的女人,將中風的父親和隻曉得燒香拜菩薩的母親,以及兩個正在發育中的弟弟妹妹照顧得妥妥帖帖。
十年動蕩結束的那一年,謝長潤的長子出生,家裏的經濟負擔一下子又重了起來。
謝長潤戰戰兢兢地觀察了一年時間,發現時代不同了,不再是那個一句話就可以將人的一生扭曲的年月了,就悄悄地取出父親那台被砸壞了的縫紉機,無聲無息地,重新開始了裁縫鋪的生意。
經過十年動蕩,一切百廢待興,人門又開始慢慢地相互走動,年節時候添置一兩件新衣,自然有老顧客又找上門來。
謝父自然是再不能動了,可是謝長潤耳濡目染,接過了父親的班。
謝長潤的手藝竟然也不差,針腳細密,衣服版型細致,一件衣服客人穿了合身,再不能給另一個人穿,因為肩寬臂長腰圍,竟然都是十分妥帖的。一來二去,謝長潤的手藝好,便傳了開去。
改革開放的春風在神州大地吹拂的時候,謝長潤看見了商機,也抓住了商機。
他盤下了一間因效益不靈而關閉的小製衣長,開始了來料來樣加工的生意,等略有了錢,就買了雜誌,根據雜誌上外國人穿的衣服駁樣批量生產。
漸漸生意越做越大,兩夫妻胼手胝足,才有了日後的長潤集團。
在最最忙碌的時候,妻子懷了第二胎,即使如此,謝招娣還是挺著個大肚子去學會計,在工廠和夜校家裏三頭奔波。
次子出生時候,身體便不好,可是兩夫妻都忙,這個孩子就隻能交給謝長潤的母親照看。
老太太封建迷信的思想根深蒂固,小孩子臍帶沒有長好,時時發炎,老太太就燒一張黃紙,然後抓一把紙灰望小孩子肚臍眼上一撒,若發燒咳嗽了,就燒一張黃紙,紙灰化在水裏給小孩子灌下去。
等謝長潤兩夫妻發覺的時候,次子的身體,已經十分虛弱了。
謝招娣痛哭一場,留在孩子身邊照顧,等孩子身體好一些了,才繼續回廠裏幫丈夫的忙。
過了一年,最小的女兒出生,謝長潤已經盤下了多家製衣廠,開始大規模生產服裝,並且意識到要建立自己的品牌。這時家裏經濟條件已經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小女兒是由保姆帶大的,保姆很負責,總把孩子打理得白白淨淨的。
謝長潤已經開始有意識培養長子做自己的接班人,女兒自然是要寵的,所以有些忽視了次子。
等到他再一次發現的時候,次子已經同他十分疏遠。
當年那個虛弱的孩子,自己跑去學了建築,畢業之後進了一家建築公司當設計師,隻有過年過節才回家一次。
如果不是為了母親,謝長潤偶爾會想,也許他連過年過節都不會回來了罷?
前年年初的時候,同他一起拚搏奮鬥了三十年的妻子,猝然離世,給謝家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謝長潤不吃不喝長達十天之久,全靠輸液維持。
小女兒聞訊從法國趕回來,隻來得及給母親大殮。
長子在最艱難的時候,接過了全盤生意,小女兒則全天陪在他左右,怕他想不開。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二兒子,是否痛苦,是否在無人的時候哭泣。
謝長潤歎息,他不是個好父親,疏忽了次子。
今次聽說二兒子辭了公司裏的工作,跑去開餐館了,謝長潤胸口不是不憋悶的。
不進自己家的企業,也就算了,怎麽連自己的專業都扔了?
跑去開什麽餐館?
謝長潤對眾人說,不許幫他,讓他自己來!到時候開不起來,就給我回家!
想不到沒有人幫忙,這孩子的餐館竟然開起來了。
謝長潤推開幹淨的玻璃門,走進粥記。
這孩子,是懷念亡母罷?
謝長潤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潮濕。
亡故的妻子,在世的時候,總是會熬一鍋粥給這個孩子,然後才匆忙上班去。
“歡迎光臨粥記!”門內,穿著雪白製服的年輕人笑著迎客,看見謝長潤,年輕人微微一愣,隨即保持職業微笑,“先生幾位?”
謝長潤看著謝磊幹淨年輕的臉,也忍不住露出一點點笑來。
“三位。”
“三位,這邊請。”謝磊十分意外,粥記開張的第一批客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三位,難道大哥同小妹都來了?
說不緊張,到底是虛言。
等謝長潤落座,謝磊遞上菜單,這時候一個身材頎長,五官與謝磊有七八分相似的男人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拎著公文包的幹練女郎。
男人走到謝長潤這一桌,朝謝磊點了點頭,坐進位子裏,女郎坐在了兩人對麵。
謝磊依次遞上菜單。
“何秘書想吃點什麽?”男人展開菜單,看了一會兒,又合上,問對麵的女郎。
“嗯我要一個養胃的山藥甘筍羊肉粥,再來一碟四脆拌雞絲和蝦肉小籠一客。”難得老板開恩,請她吃早飯,何秘書決定好好犒勞自己,“不夠再叫好了。”
“謝焱你想吃什麽?”謝長潤問坐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他的長子。
謝家男人都有著相似的臉型與五官,深刻濃重,偶爾會給人混血兒的錯覺,謝焱則集中了父母的一切優點,加之企業家二代的背景,使得他身上有一種很低調的華貴感覺。
“胡蘿卜牛肉粥罷,據說這個補腦。”謝焱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充當服務員的弟弟,“不知道老板有沒有什麽特色介紹?”
兩兄弟關係一向並不親密,謝焱被父親帶在身邊刻意培養,謝磊幾乎是自生自滅,沒有勢同水火,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們店裏的芋絲臘味煎餅味道不錯,外頭吃不到。”謝磊經過了最初的震驚,已經平靜下來,十分坦蕩。
開門做生意,自然什麽客人都要接待的。
“那就也來一份罷。”謝焱挑了挑眉。
“我同謝焱一樣。”謝長潤對謝磊說。
謝磊唱了一遍單,確認了所有的餐點後,請三人稍等,轉進廚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