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那些缺失的時光

    遠之回到粥記，將收到的現款放進收款機中，即刻投入到午市忙碌的工作裏去。

    直到一點過後，金融區中午出來吃飯的人潮才漸漸散去，隻有零星客人進來用餐。

    遠之同小武打聲招呼，到謝磊辦公室，猶豫再三，手機捏在手心裏捏到發燙，終是忍住了，沒有撥電話上去。

    遠之相信謝磊不打電話來，必然有他的理由，她要是貿然聯係他，給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就不好了。

    然而難免心中忐忑，不曉得謝磊到底怎樣，以至於謝焱會說他再不會回粥記來。

    連小武梅子都看得出來。

    “老板娘，你要是不放心老板，這裏就交給我們，你去陪老板好了。”梅子向遠之霎眼睛。

    遠之啼笑皆非。

    她相信此刻絕非“陪”在謝磊左右的正確時間。

    在遠之心中疑惑忐忑累積到最大程度，即將決堤而出的時候，謝磊忽然在晚市開始前，抱著一個小女孩兒，推門走進店裏來。

    遠之注意到謝磊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在懷裏，神色溫柔，即使到了店裏，也並不將孩子放下來，而是輕輕拍撫女童背部，然後低頭，以英語對她說，“這是爸爸工作夥伴，叫叔叔阿姨。”

    那女童梳著可愛童花頭，露出一雙清澈湛藍大眼睛，鼻尖圓翹，嘴唇紅潤，穿著一條淺灰色及膝連衣裙，外頭披一件開司米鬥篷，如同真人大小洋娃娃般惹人憐愛。

    聽到謝磊這樣說，便有些許羞澀，奶聲奶氣地用英文叫一聲“叔叔阿姨”，便將頭半埋在謝磊肩膀上，一手捂著臉，手指分成小樹杈的樣子，透過指頭縫，悄悄觀察眾人。

    “這是我女兒，艾琳娜。”謝磊簡單介紹。

    “啊”梅子忍不住叫一聲，看一眼遠之，又將所有話咽回肚子裏去。

    小武看一眼表情尚顯平靜的遠之，做一個“都散了罷”的口型，眾人立刻作鳥獸散，留遠之與謝磊，兩兩相望。

    謝磊問懷中女童，“艾琳娜，到爸爸辦公室去玩，好不好？”

    艾琳娜點點頭。

    “遠之幫個忙。”謝磊朝辦公室方向揚一揚下巴。

    遠之忙快步趕在謝磊前頭，走到他辦公室，將沙發與茶幾上的報紙雜誌歸攏到一處，放到一旁，又將前頭她推開來通風換氣的窗關起來，順手把辦公室裏的陶瓷發熱片取暖器開關打開，調到中熱一檔。

    謝磊向遠之點點頭，“謝謝你，遠之。”

    遠之笑一笑，問，“要不要給艾琳娜準備點零食？”

    女童不諳中文，可是聽見自己名字，便揚起一張蘋果般可愛的臉，指著自己鼻尖，“艾琳娜。”

    謝磊不由得微笑，伸手摸一摸她額頭，“是，艾琳娜。”

    遠之看得出來，謝磊極喜歡女兒，對著艾琳娜，眼底悒色全無，再溫柔不過。

    謝磊將艾琳娜放到沙發上，轉身從隨身帶來的背包裏取出玩具書籍，攤在茶幾上麵。

    “你在這裏陪孩子，我去前麵忙，有事隻管喊我。”遠之能感覺得到艾琳娜對陌生環境的戒備，她一隻小胖手，始終緊緊握住謝磊衣襟不放。

    遠之從謝磊辦公室出來，不意外看見一張張欲言又止的臉，梅子簡直抓耳撓腮，無心工作。

    遠之笑歎，“有什麽事，下班後再說。”

    隨即看見兩三張能掛豬肉的噘嘴。

    到五點半時候，粥記裏的食客便多起來。

    有熟客見遠之忙裏忙外，笑謔：“老板娘，怎麽這幾天隻見你一個人獨撐大局？老板哪裏去了？”

    遠之含笑將菜單遞上，“老板在辦公室，計算這個月是賺是賠。”

    熟客“嘩”一聲笑，“老板娘，粥記哪裏會賠？生意多好。”

    遠之淺笑，並不辯解。

    如今各行各業，賺錢不易，金融區裏的商業菁英，多數也不是大手大腳揮霍的人，她見過幾個人過來粥記隻點兩個套餐，兩個熱炒，對付一頓中飯的。

    忙過最初的晚高峰，遠之坐下來歇口氣，看見謝磊從辦公室出來，臉上有為難顏色。

    遠之忙站起來，迎上去，“謝磊，可要幫忙？”

    謝磊大力點頭，“艾琳娜想找媽媽，可是舒童參加商業會議去，一時半刻不能回來，我有些哄不住她。”

    遠之想起艾琳娜一雙清澈大眼裏的警惕戒備，“讓我想一想，你先去陪女兒。”

    遠之想了片刻，起身走進廚房，洗幹淨兩顆胡蘿卜，又取過西芹，南瓜，紫甘藍，分別榨汁，然後和出四種不同顏色的麵團來，又從冰箱裏找出做點心用的豆沙，一起放在托盤裏，端進辦公室。

    艾琳娜正在辦公室裏和謝磊鬧脾氣，將手上的書同玩具統統摔到地上，然而這樣不開心，也並不尖叫，隻是不肯好好和大人講話。

    遠之隻當作沒有看見謝磊兩父女的僵持場麵，端著托盤坐到辦公桌後頭坐下。

    小孩子的注意力頓時被遠之分散，隻是仍氣鼓鼓，假裝不去注意遠之。

    遠之揪下一團用胡蘿卜汁揉成的橘黃色麵團來，三搓兩捏，就做出一隻胡蘿卜來，雖然不十分像，但已經能看出胡蘿卜的影子來。

    艾琳娜的眼睛星星般亮起來。

    遠之又用西芹汁揉的綠色麵團捏出三兩片葉子來。那葉子捏得十分扭曲，艾琳娜小嘴張了又張，仿佛想說些什麽。

    最後遠之將綠葉子插在胡蘿卜上，低低聲用英文喃喃自語，“還缺一隻小兔子，用什麽顏色好呢？”

    艾琳娜即刻大聲說，“白色！”

    遠之“哈”一聲，“啊，對，應該用白色。”

    然後從四團麵團下麵，找出小小一團白麵團來，向艾琳娜搖一搖，“艾琳娜幫我做一隻小白兔，好不好？我做得不好。”

    小朋友頓時忘記和父親的那點不愉快，三兩步跑到辦公桌邊上，從遠之手裏拿過麵團，全身心投入到捏小兔子的事業當中去。

    謝磊見艾琳娜已經全然忘記稍早時候要媽媽而不得的惱怒，這才長出一口氣，悄悄向遠之挑一挑拇指。

    遠之手裏也不閑著，揪下麵團來，往裏頭加入豆沙餡兒，做成各色水果與奇趣小動物形狀，示意謝磊拿出去蒸熟。

    艾琳娜聽見響動，隻看見謝磊走出辦公室的背影，手上動作一停。

    “爸爸去給你做小點心，馬上回來。”遠之輕聲安撫女童。

    女童睫毛撲閃，輕輕點頭。

    遠之並不多言，隻管搓出一粒粒紫色圓果實，搓出一小堆來，十分為難地樣子，“做什麽好呢？”

    “做葡萄。”艾琳娜一副“你們大人真笨”的表情。

    遠之笑一笑，便取過綠色麵團，在手掌上壓平，又拿筷子在上麵劃出葉子經絡來，然後將紫色果實一顆顆排成一串葡萄的樣子，“艾琳娜真聰明。”

    過不多久，謝磊將蒸熟的豆沙餡兒點心裝在柳葉盤裏端進辦公室，又另了一杯幼兒奶粉給艾琳娜。

    “來，艾琳娜，吃點心。”

    小女孩兒看見彩色的水果形狀點心，適才那一點點別扭老早煙消雲散，歡呼一聲，撲過去，還沒碰到點心，就被謝磊輕輕拍了一下手背，“爸爸帶你去洗手。”

    遠之望著兩父女一同去洗手的背影，微笑著想，謝磊一定會是個好父親。

    等兩人回來，遠之站起身，“我到外頭去看看。”

    謝磊感激地點點頭，艾琳娜則用清晰聲音說，“阿姨等一下我們再來做小白兔。”

    遠之微笑答應，這才回到店堂裏去。

    等九點鍾附近加班白領吃消夜的小高峰過去，粥記便忙碌不再。遠之同梅子他們一道，將店裏衛生打掃幹淨，又將當天營業額結算清楚，抬眼看鍾，已經將近十點。

    遠之想起自己答應過艾琳娜，還要同她一起做小白兔，洗幹淨手走向辦公室，然後看見謝磊坐在沙發上，將艾琳娜橫抱在懷中，小小女童已經靠在他胸前，睡得不知多香，一旁的沙發上，散落著玩偶與故事書。

    睡著了？遠之以口型說。

    謝磊點點頭，聲音低低，“她媽媽上午出去開會，她一直不肯睡覺，說要等媽媽回來，直撐到現在，再也撐不住。”

    遠之看艾琳娜也就兩歲多些的樣子，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抱歉，這幾天要你一個人在店裏。”謝磊對遠之說。

    遠之靠在門框上，並不走進去，她怕驚醒艾琳娜，把小孩子哄睡不容易。

    “沒關係，孩子的事要緊。”

    謝磊望著懷裏的孩子，表情溫柔，“我不知道舒童懷了孩子，如果我知道”

    他抬起頭來，看向遠之，“如果我知道，不會蹉跎歲月，讓父親的角色，在艾琳娜生命中缺失三年。”

    所以，他要盡最大可能，留在女兒身邊，彌補這三年時光。遠之倏忽明白謝焱那句話的含義。

    同粥記相比，給艾琳娜健康快樂的童年，不再重蹈他的覆轍，對謝磊來說，更重要。

    “遠之，對不起。”謝磊有千言萬語，可是到最後，隻化做一句“對不起”。

    遠之微笑，“沒關係。”

    從她看見謝磊臉上，恣意蜿蜒的眼淚那一刻起，遠之已經知道，那困囿住謝磊靈魂的痛苦，已經徹底釋放。

    遠之想，是時候了罷？謝磊是時候，去尋找屬於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