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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購買夠百分之六十可以正常閱讀~ 他站在台階前, 顧陽站在樓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動。
楚今夜下意識看了少年的臉一眼,沒什麽太大的表情, 像是剛剛咄咄逼人的問話隻是隨口一說。
但是他和顧陽都很清楚地明白, 這不是可以一筆帶過的事情。
他頓了頓,說:“我最近有點忙,一直在處理公務。“這話說得他自己都沒什麽底氣。
顧陽偏了偏頭, 說:“這樣啊,我知道了,是我誤會了您, 不好意思。”
楚今夜心中忽然生出極不詳的預感,不僅是因為顧陽變化的語氣,還是突然改變的敬稱,他張口想要再說什麽, 顧陽卻搶先他一步開口了。
“楚先生。”他問:“您打算什麽時候把我送走?”
楚今夜的腦中嗡的一聲炸開了!
他的呼吸一瞬間就錯亂的不像話, 耳膜嗡嗡的響,他幾乎要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顧陽的表情太過平靜,像在說一件不相幹的事,可他的話又是那樣擲地有聲, 容不得人錯認。
顧陽見他久久不說話, 倒也沒怎麽為難他, 隻是有點難過的笑了笑, 說:“那我現在就走吧。”說完就要回房間拿行李。
楚今夜的身體動作比思維快一步——他一步向前死死攥住了顧陽的手腕, 力度很大,顧陽被他拽的一個踉蹌,倒也沒動了,背對著他站著,一動不動。
楚今夜的聲音帶著一點抖,他問:“你怎麽會這樣想……你怎麽會說這樣的話?誰教你的?”
顧陽沒有說話。
楚今夜厲聲說:“告訴我!”他情緒過於激動,都控製不了自己的音量。與此同時窗外一陣驚雷滾滾,閃電劃破天穹,照亮了兩人僵持的樣子。
顧陽歎了一口氣,轉過了身。
他轉身正對過來之後,楚今夜緊攥著他的手都情不自禁鬆了幾分,顧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他劉海最近沒怎麽打理,蓋住了眉毛,瘦的尖了下巴,眼睛顯得格外大,但最讓楚今夜心驚的是那雙眼睛裏表達出來的感情——沒什麽感情,就是空白的,空蕩蕩的,好像什麽都沒有。
顧陽注視著楚今夜,神色微微有一點恍惚,他說:“楚先生,我很感謝您。”
說出這句話時,他感覺心口驟然一鬆,有什麽東西碎掉了,無邊無際的難過湧上來,拽著他的手腳,將他使勁兒下扯,扯到一片黑暗的泥潭裏。那種絕望感從胸口湧到喉嚨,讓他一時間幾乎說不出話,但他隻停頓了很短一刻,就強行壓了下去,繼續說著他想要說的話。
“我過去的事情您也知道,我待過很多人家,我都很感激他們,因為他們沒有把我趕出家門,讓我流落街頭,但我也知道,他們肯收留我一段時間,是因為我和他們沾親帶故,有同樣的血緣。所以我雖然恬不知恥的暫住,但也有一點恬不知恥的心安理得。”
“因為我們多多少少有一點血緣,是有照應的道理。”
顧陽的目光轉到地上,忽然很難過的笑了一下,說:“可是我和您沒有呀,楚先生。”
“您對我很好,非常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過,我忐忑不安的同時不免誠惶誠恐,我反反複複地問自己,我配得上您對我的好嗎?我能怎麽回報您?我什麽都不能為您做,您卻對我怎麽好,這叫我怎麽好意思接受。”
“我時常想著,要是我能和您有一點血緣關係就好了,要是我是您的孩子就好了,說來很不好意思,但我一直偷偷把您當父親看。”
“後來。”他停了片刻說:“發生了那件事。”
楚今夜知道他說的是海灘上遭受槍擊的事,他聽著這段刨心之語,又是難過又是激蕩,一時半會說不出話,隻能死死抓住顧陽的手,聽他繼續說。
“說實話,我當時是有一點高興的。”顧陽低著頭說:“我可以回報您一點東西,而且我還有點竊喜,因為我知道您是一個很負責任的人,您可能不會丟下我不管,我們可能會……更親密一點。”
他的目光慢慢流連到楚今夜刀削一般線條硬朗的臉上,忽然輕輕地笑了一笑,在心裏重複:更親密一點。
“我沒有想到,您會對我這樣好,我很感謝您,楚先生,但是我不希望,您覺得欠了我什麽,為了我委屈自己,您不需要這樣,因為我……很喜歡您。”他的聲音輕輕的,最後一句細不可聞。
顧陽很喜歡楚今夜。
他對這位比他年長的成熟男性懷有一種深刻的感情,他崇拜對方的一切,熱愛他的所有,他喜歡楚今夜冷漠的語調,顰起的眉頭,堅硬挺拔的身體,身上沉鬱的古龍水和淡淡的煙草味。他喜歡楚今夜掌控一切的神情,因為他無奈的神情,偶然柔軟的溫和樣子。他的一切,顧陽都喜歡。他是如此的喜歡著對方,以至於不願意讓對方有一點不快,無論對方喜不喜歡他,都不會讓這份喜歡減少一分一毫。
他明明知道,那是鏡中花,水中月,卻偏偏情不自禁的要去看,要去撈,這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怨不得任何人。
顧陽吸了口氣,他明明已經盡力克製自己,眼眶卻還是微微發熱,他繼續說:“這是我的問題,我不希望您因為我不高興。”
“我不該忘記了我的身份,忘記了我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麽。”
直到那一天遇到薛洋,他才恍然被打醒,從甜美的夢裏醒了過來,麵對現實的一片狼藉,好笑又好氣。他怎麽能忘了呢,他和楚今夜以那麽不堪的方式聯係到一起,他竟然妄想從他身上獲取更多的溫情,這已經不能用恬不知恥來形容他的無恥。他不希望楚今夜因為救命之恩,就對他猶豫,為他委屈自己,沒有這個必要,
楚今夜的生日還有半個月,這也是催促著顧陽下定決心的因素之一,他怎麽能因為他在楚家,就逼得楚家真正的主人都不回家,連個生日都要在外麵過,這實在是太可笑了。
“我給您買了一個打火機,放在您書桌上了,是您一直用的那個牌子,用的是我第一次演戲的片酬,這好歹也是我自己掙的錢吧。”說到這裏,顧陽已經鎮靜下來,他甚至還笑了一笑:“希望您能夠喜歡,就當做是我給您的生日禮物吧。”
“我要和您說的,就這麽多了,您不用擔心我,我很快就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希望您能注意身體,不要熬夜熬得太晚。”
顧陽說完這句話,驟然很快的閉了一下眼,楚今夜和他離的這麽近,眼睜睜地看著一滴水珠從他眼中掉了下來,打在台階上。但顧陽下一秒就睜開了眼睛,神情平靜地看不出一點端倪,還帶著笑,衝他點了點頭,就要回房間去。
楚今夜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不能不說話,他再不說話就要永遠失去這個孩子了。
“陽陽。”他聲音發啞地說:“你為什麽會覺得,我要把你送走?”
顧陽閉上了眼睛。
那一層薄薄的,維持不了多久的遮羞布,在這個問句中被輕而易舉地扯掉了,露出血淋淋的,不堪入目的事實。
那麽多不一樣的人臉,那麽多相似的嫌惡神情,男人和女人,小孩和大人,如走馬燈一樣,在他黑暗的世界裏浮現出來,圍著他,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因為……”他輕輕的,輕輕的說:“都是這樣的啊。”
那些收養過他的人,每一個收養過他的人,在要把他送走,需要他離開的時候,都會露出那樣的神情,厭惡的,愧疚的,煩躁的,迫不及待的。
他不想在楚今夜臉上看到一樣的表情。
楚今夜幾乎想扇自己一耳光,他怎麽能忘了顧陽是個多麽敏感的孩子,這些日子裏他的猶豫不決,他的刻意回避,顧陽怎麽可能察覺不到,他因為自己的小心思作出的自以為正確的決定,在這孩子眼裏,無疑是一種傷害。
那一刻楚今夜真的非常難過,他狠狠閉了閉眼才把胸口沸騰的情緒壓了下去,他望著顧陽,把他抱進了懷裏。
“我不會送你走。”他對顧陽說,聲音低沉,像在宣誓:“我們會一直在一起,隻要你願意,我們就不會分開。”
他沒有將重點放在小鎮人的身上,整個拍攝地點,大多都是在小小的家中進行,他人的態度通過聲音的交流來表達。在這樣單一的布景中,能演的好,是演員的本事。
而當顧陽走進那個小小的,沒有任何突出之處的布景時,好像賦予了它們生命。
他的身上有一種非常古怪詭異的氣質,他淡淡的笑意,捉摸不透的眼神,帶著痛意一樣的目光,吸引著鏡頭,霸占著銀幕,讓人的心不知不覺就提了起來。
“action——”
現在在拍的,是一組洗碗的鏡頭,少年站在水池前,修長白皙的手指拿著碗碟,擦出一層層泡沫,他輕輕哼著歌,是不成調的小曲。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整個畫麵都夢幻的不可思議。
而坐在監視器前的衛餘,卻又一次沉默下來。
怎麽說呢,明明這個畫麵是很美的,很幹淨的,卻能從某些細節上看出不和諧的地方,少年過細的手臂,寬大的衣衫,碗碟破損的邊緣,幾乎擠不出來的洗潔精。這些細節凸顯著他們生活的變化。如果有心人仔細去看,就能覺察。
而顧陽的表現,恰恰說明了這一點。
他的目光,似遊離似不定,神情茫然又天真,像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整體給人的感覺,如同尚未綻放就已經凋零的花朵。
就該是這個樣子。
阿明就該是這個樣子。
痛苦和悲傷,也能成為一種美,因為遺棄而死去的孩子,就像是白骨上開出的花,那樣單薄又脆弱的美麗,在他死亡的那一刻發揮到了極致。
在角落裏靜靜死去的他。
不被人所在意的他。
無人知曉。
也許在死的那一刻,他的臉上還要帶著天真甜美的笑容,像顧陽現在這樣,沉浸在美好的夢裏,不願醒來。
“啦啦……啦啦……”顧陽輕聲哼著小調,一縷黑色發絲從頭上垂了下來,擋住了視線,他用沾滿泡沫的手將發絲別在了耳後,有泡沫粘到了臉上,他想要擦掉,卻越沾越多——他點起一個泡泡,輕輕吹了一下,看著它飄到空中,露出了一點頑皮的笑意,然而下一刻,泡泡就在空中破碎了。
與此同時,有什麽東西,也在少年身上破碎了,他盯著空中看了很久很久,久的衛餘以為他要流下淚來——但是沒有,他沉默地,安靜地垂下了眼,露出了一個笑容。
“嘶……”發出聲音的是副導演,他站在監視器前,神情複雜地盯著顧陽的臉,說道:“我有點瘮得慌。”
衛餘沒說話。
副導演繼續說:“不是說他演的不好,是他演的太好了,都讓我感到不對勁了,這小孩……就像是真的阿明一樣。”
“不是像。”衛餘終於開口說:“他就是。”
“是啊,所以我很奇怪。”副導演說:“畫麵很好——很漂亮,節奏也把握的很好,是你想要的那種效果,我也知道,這部電影一定能拍的特別棒,我就是覺得——他才多大?聽說和楚家那位爺也很有關係吧?那生活環境肯定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他怎麽就——就能把這個角色吃的這麽透呢?”
就像是親身經曆過一樣。
“衛導,不瞞你說,我之前是對流浪兒童沒什麽感覺的,就是知道,也沒別的了,可我看著他,就不一樣。特別是他看鏡頭的時候,那雙眼睛,我大半夜都睡不著覺,就像是我欠了他什麽東西一樣……”他喘了口氣,繼續說:“我非得,非得做點什麽才安心,你懂不懂這種感覺?我今天早上就給慈善組織捐了錢,哦,組裏這麽做的不止我一個。”
衛餘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我的目的就算是達成一半了,等這部電影上映之後,全國都要去捐錢。”
好的電影,就該產生這種力量。
他的大話,副導演是聽慣了的,這次卻沒反駁,他說:“美工那幾個,說已經想好了海報的創意了,就上他半張臉,把那雙眼睛放在中央,畫麵不要太亮了,暗一點,一定會很有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