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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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將重點放在小鎮人的身上,整個拍攝地點, 大多都是在小小的家中進行, 他人的態度通過聲音的交流來表達。在這樣單一的布景中,能演的好, 是演員的本事。

    而當顧陽走進那個小小的,沒有任何突出之處的布景時,好像賦予了它們生命。

    他的身上有一種非常古怪詭異的氣質,他淡淡的笑意, 捉摸不透的眼神,帶著痛意一樣的目光, 吸引著鏡頭, 霸占著銀幕, 讓人的心不知不覺就提了起來。

    “action——”

    現在在拍的, 是一組洗碗的鏡頭,少年站在水池前,修長白皙的手指拿著碗碟,擦出一層層泡沫,他輕輕哼著歌,是不成調的小曲。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整個畫麵都夢幻的不可思議。

    而坐在監視器前的衛餘, 卻又一次沉默下來。

    怎麽說呢,明明這個畫麵是很美的, 很幹淨的, 卻能從某些細節上看出不和諧的地方, 少年過細的手臂,寬大的衣衫,碗碟破損的邊緣,幾乎擠不出來的洗潔精。這些細節凸顯著他們生活的變化。如果有心人仔細去看,就能覺察。

    而顧陽的表現,恰恰說明了這一點。

    他的目光,似遊離似不定,神情茫然又天真,像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整體給人的感覺,如同尚未綻放就已經凋零的花朵。

    就該是這個樣子。

    阿明就該是這個樣子。

    痛苦和悲傷,也能成為一種美,因為遺棄而死去的孩子,就像是白骨上開出的花,那樣單薄又脆弱的美麗,在他死亡的那一刻發揮到了極致。

    在角落裏靜靜死去的他。

    不被人所在意的他。

    無人知曉。

    也許在死的那一刻,他的臉上還要帶著天真甜美的笑容,像顧陽現在這樣,沉浸在美好的夢裏,不願醒來。

    “啦啦……啦啦……”顧陽輕聲哼著小調,一縷黑色發絲從頭上垂了下來,擋住了視線,他用沾滿泡沫的手將發絲別在了耳後,有泡沫粘到了臉上,他想要擦掉,卻越沾越多——他點起一個泡泡,輕輕吹了一下,看著它飄到空中,露出了一點頑皮的笑意,然而下一刻,泡泡就在空中破碎了。

    與此同時,有什麽東西,也在少年身上破碎了,他盯著空中看了很久很久,久的衛餘以為他要流下淚來——但是沒有,他沉默地,安靜地垂下了眼,露出了一個笑容。

    “嘶……”發出聲音的是副導演,他站在監視器前,神情複雜地盯著顧陽的臉,說道:“我有點瘮得慌。”

    衛餘沒說話。

    副導演繼續說:“不是說他演的不好,是他演的太好了,都讓我感到不對勁了,這小孩……就像是真的阿明一樣。”

    “不是像。”衛餘終於開口說:“他就是。”

    “是啊,所以我很奇怪。”副導演說:“畫麵很好——很漂亮,節奏也把握的很好,是你想要的那種效果,我也知道,這部電影一定能拍的特別棒,我就是覺得——他才多大?聽說和楚家那位爺也很有關係吧?那生活環境肯定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他怎麽就——就能把這個角色吃的這麽透呢?”

    就像是親身經曆過一樣。

    “衛導,不瞞你說,我之前是對流浪兒童沒什麽感覺的,就是知道,也沒別的了,可我看著他,就不一樣。特別是他看鏡頭的時候,那雙眼睛,我大半夜都睡不著覺,就像是我欠了他什麽東西一樣……”他喘了口氣,繼續說:“我非得,非得做點什麽才安心,你懂不懂這種感覺?我今天早上就給慈善組織捐了錢,哦,組裏這麽做的不止我一個。”

    衛餘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我的目的就算是達成一半了,等這部電影上映之後,全國都要去捐錢。”

    好的電影,就該產生這種力量。

    他的大話,副導演是聽慣了的,這次卻沒反駁,他說:“美工那幾個,說已經想好了海報的創意了,就上他半張臉,把那雙眼睛放在中央,畫麵不要太亮了,暗一點,一定會很有張力。”

    他沒有用“好看”這個詞,而用的是“張力”。

    衛餘點點頭,算是同意了,他喊了停,這段戲就拍完了,今天也該收工了。

    顧陽從布景裏走出來,他的臉上是空白的,看上去和戲中沒什麽兩樣,衛餘親自走到他麵前,問:“還好嗎?”

    他說話的時候,刻意盯著少年的眼睛看,看到他的眼神有些遊離,麵上不顯,心裏卻是一沉,果不其然,他聽到顧陽說:“沒事……謝謝衛導,我今天可以單獨留下來嗎?”

    這是顧陽最近不斷重複提出的要求,等劇組收工以後,他總要一個人留下來,說是體驗角色,但距場工給衛餘的報告,他完全就是待在布景中,一晚上都不回酒店!

    不睡覺,不怎麽和他人交流,吃飯都吃得很少,進劇組的短短時間,他已經瘦的不需要化妝就可以本色出演瘦骨嶙峋了。

    演繹技法的派別分類中,有一種叫體驗派,就是將自己和角色完全融為一體。好處是演的生動形象,不好的地方是,演員很難從這個角色中脫離出來。

    衛餘很看好顧陽,私下也很欣賞他,這是其一,其二,他固然想要一部好的電影,卻也沒有想過要為此毀了一個天才的演員。

    在他看來,顧陽現在已經不是融不融得進角色的問題了,他是有點出不來了!

    這要是真出了岔子,那第一個不放過他的就是楚今夜,衛餘還不老,還有大把人生可以享受,不想為此真和世界拜拜。所以他當下不顯,放走顧陽後立刻給楚今夜打電話:你家的小孩有點太努力了,我勸不動,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先不提楚今夜接到電話後是怎樣的暴怒,顧陽在所有人都離開之後,關上了片場的燈,抱膝坐在了布景中。

    他的狀態其實沒有衛餘擔心的那樣差,他隻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阿明。

    從他飾演這個孩子開始,他就不受控製地想起了過往的事。

    父親的事,母親的事,被拋棄的事,寄人籬下的事。

    這些事,他想的越多,和這個角色就融入的越深。在一個個漆黑的夜裏,他能安靜地審視自己,安慰自己。

    顧陽是這樣的性格,有時平靜的有些可怕,就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要哭也是一個人無聲地哭,把眼淚默默地擦幹淨了再出去,何況他也沒有想哭。隻是有些恍惚,有些寂寥,有些被過去所耽擱。

    他抱緊了自己,忽然覺得有點冷,冷與痛楚環繞著他,讓他的耳邊出現了幻覺。

    “……顧陽。”

    顧陽覺得自己真的是幻聽了,他茫然地抬起頭,對上男人熟悉的麵龐,英俊的五官帶著薄怒。他茫茫然地道:“……楚先生?您為什麽會來?”

    是幻覺嗎?不,不是的,是真的人!意識到了這一點,少年一下就被驚醒了!

    “我要是不來,你要把自己糟蹋成什麽樣子!”楚今夜的聲音難得高了起來,這是他生氣到極點的證明:“這就是你和我說的很好?張賀給你安排的助理為什麽不通知我?”

    “……!不是他的錯,是我讓他不要說的。”顧陽下意識站了起來,辯解道:“我……我隻是……隻是在揣摩角色……不想給你添麻煩……”

    楚今夜眯起眼睛看他,少年尖尖的下巴,凸顯的鎖骨都映入他的眼中,他冷笑一聲,放輕了聲音道:“揣摩角色就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嗯?不是你的問題,那肯定就是衛餘的問題了,好啊,我把人往他這裏送,他卻偏偏要故意折騰你,那我也不用客氣了,這部電影也不用拍了。”

    “楚先生!”顧陽被嚇的不清,他一下抓住男人的手臂,話語都語無倫次起來:“不是衛導的問題……是我的問題……請不要這樣,大家都為了這部電影付出了很多……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楚今夜一直等他把話說完,急的滿臉紅暈,確定自己的話起到了威懾作用,才淡淡地道:“那你必須把身體養好,每天按時吃飯睡覺,不準再在這裏待一晚上。”

    顧陽立刻答應了,連話都不敢多說,他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發現已經很晚了,不由為自己耽誤了監護人入睡感到愧疚萬分,耳朵都要垂拉下來了。

    “……這麽晚了,楚先生你……也不好回去吧?”

    “是啊。”楚今夜理了一下衣袖,不動聲色地道:“去酒店,我和你一起睡。”

    張賀笑嗬嗬地對王鶴鬆道:“王導好——這是顧陽,我帶他來給您看一看。”

    顧陽笑著說:“王導好,我是顧陽。”

    王鶴鬆也笑眯眯的應了,上下打量了顧陽一番,他和編劇不一樣,知道顧陽的來頭大,一開始就不答應他來還好,答應了又說不行可真是要得罪人的,所以他一早就做好準備,使勁兒找顧陽身上的優點。如今見了真人,倒也沒多失望,反而鬆了口氣——臉小,上鏡,眼睛大,眼神清明,普通話也標準,看上去也是個懂事的,這就比預料中的好多了。

    他心一定,就笑嗬嗬地對顧陽說:“小顧啊,一看就是個好苗子,來,我們去裏麵試幾場戲。”

    此言一出,攝影棚裏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顧陽身上,宋編劇心裏一個咯噔,顧不得場合,搶先道:“房間裏麵沒打掃,亂得很,不如就在這裏試,還有攝影機呢。”

    他一說話,就感到張賀如刀一樣的目光戳了過來,進房間試鏡和在大庭廣眾之下試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私下有什麽問題也就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在人多的場合,被那麽多眼睛注視,每一個微小的錯誤都會被完全的放大,而且顧陽還沒有對著攝影機演過戲,很多新人第一次上鏡就會很緊張,從而醜態百出。宋編劇這樣做,也是打著叫顧陽知難而退的主意。

    王鶴鬆笑了笑,倒也沒有堅持,對顧陽道:“那小顧就在這裏試吧,挑一段演就好。大膽一點,沒有關係。”

    他都發話了,張賀也不好說什麽,隻是再冷冷看了宋編劇一眼,拿了劇本走到顧陽旁邊竊竊私語。在顧陽看劇本的時間裏,攝影棚已經產生了一些低低的議論聲。

    關係戶在哪裏都是被看輕一等的,不過娛樂圈裏這事兒屢見不鮮,人們一看顧陽是被張賀帶來的,就知道他後台硬,也不敢說什麽太過分的話,就是等著他演戲,想看一看笑話。

    顧陽看了大概十分鍾的劇本,對王鶴鬆道:“王導,我準備好了。”

    時間這麽短,王鶴鬆有點驚訝,不過他還是沒說什麽,笑道:“那好,開始吧。”

    顧陽點點頭,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中央,攝像鏡頭也在宋編劇的授意下對準了他。

    顧陽已經換上了一身破舊的軍服,沾滿灰塵,硝煙味濃,軍裝大了一碼,鬆鬆垮垮地露出他白皙的手臂。

    這部叫《渭河戰》的電影是一部緝毒片,講的是一隊特種兵與一群毒販在渭河一帶鬥智鬥勇的故事,劇情一波三折,真相撲朔迷離。顧陽所演的角色公孫瑜是特種兵裏年紀最小的一位,是他們安排在毒販身邊的情報員,一路不斷為特種兵特供情報,最後被毒販發現,一槍打死在渭河邊,是一個有勇有謀的悲劇角色。

    顧陽對著鏡頭,說了他的第一句台詞:“你來了。”

    王鶴鬆和宋編劇的眉頭同時一挑。

    這一挑,是因為他們知道了顧陽選擇的是哪一場戲,那是公孫瑜唯一的一場獨角戲。

    王鶴鬆之所以如此大膽地啟用顧陽這個新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公孫瑜的很多戲份都是多人戲,是有另一名演員出場的,兩個人的戲,難度遠遠小於獨角戲,隻要一方演技純熟,另一方就算差一點也能演下去。王鶴鬆當時就準備好,隻要顧陽不是真正的榆木爛泥,他就要和他對戲的演員帶上一帶,總能圓過去。

    可他沒有想到,顧陽一挑就挑中了唯一一場獨角戲,這是偶然還是刻意?

    這場戲,是公孫瑜心裏的一場複雜掙紮,他知道他的身份已經被毒販覺察,可能馬上就要被滅口,而同伴也與他失去了聯係,他站在毒販關押他的房間裏,看著窗外,想象著同伴會突然出現,打破牢籠救他出去。

    劇本裏的公孫瑜,也不過十八歲,還是個孩子。

    顧陽睜著眼,直視著鏡頭,攝像頭完美地照出了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他的雙唇輕張,臉色帶著一點淡淡的惘然,雙眼望著那根本不存在的窗外,說:“你來啦。”

    在場的人都知道,那個你,是公孫瑜的上級王石,這次緝毒行動的隊長,是公孫瑜亦師亦父的存在。

    顧陽搖搖頭,他的動作很輕,像是覺得有些好笑一樣,他的臉上也確確實實流露出了一點笑意,像是在自嘲,又像是真的覺得好笑。

    “你怎麽會來。”他自言自語地說,眼裏的火光像是燃起又熄滅:“你怎麽會來呢?”

    這時,他的雙眼忽然凝固了,一種狂喜出現在他的臉上,他驟然望向窗外,那裏傳來了動靜!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窗前,低聲喊著王石的名字,可很快,他眼中的火苗熄滅了——那是一隻貓,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跑走了。

    顧陽僵立了片刻,慢慢跪到地上,頭發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他的身體在輕輕顫抖,像是風中殘存的燭光,下一秒就要滅。

    他一隻手捂住了臉,指縫裏流瀉出一串低沉的,不連貫的笑聲,他低低的說:“我早該想到……”

    我早該想到,我會死在這裏,一個人。

    他鬆開了手,露出的眼眶已經紅了,一滴眼淚從左眼滾下,滴落在地上。明明在流淚,可他的表情又偏偏是笑著的,像是真的很高興一樣地講:“我呀,早該想到,沒什麽好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