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傅，請坐o”

    經過認真打掃的廠部辦公室，重又變得整潔，一排排暗紅色玻璃書櫃，為其增添了一份莊嚴、肅穆o

    王永軒在白雲天的示意下，規規矩矩坐到了他對麵，束手束腳的樣子，就像他剛入廠時一樣，視線都不敢和領導對視，半低著頭，盯著光禿禿的桌麵，說話也小心翼翼o

    “王師傅，我們這個承包小組成立也快近二十天了o雖然還沒到一個月，可是上月我們的經營狀況很好，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分享這份快樂，所以決定今天就發工資o同時，以後每月的今天，都定為發薪日o”

    “謝謝，謝謝領導，我一定會好好幹的o”王永軒的腦子還有些暈暈乎乎，嘴裏不知所雲地說著感激的話o

    白雲天和南書記對視一眼，都無聲地笑了起來o王師傅這個樣子，並非個例，之前幾個下旬才來的工人進來坐下，聽說同樣能領到一份工資時，表現比他還不堪o

    有一位老師傅，當場就失聲痛哭o

    南書記看著對麵頭發已經白了一半的中年人，心中歎了口氣o他有自責，有委屈，有痛苦，也有同情與心酸，但他現在很驕傲，很自豪o

    以前是上級部門下發生產計劃，做什麽、做多少都是上麵說了算o

    幾十年就是這麽過來的，他不知道該怎麽向市場要飯吃o

    所以一旦沒了上級的指令，他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o商機廠搞到今天這個田地，他作為領導是要負責任的，但是這個責任，卻沉重到讓他背負不起o

    他又覺得自己其實是沒責任的o

    沒學過遊泳的人，就被一下子扔到激流中，固然有些人能在危險中鎮定下來，在掙紮中學會遊泳，甚至還遊得不錯o但是更多的人，會不知所措，會抽筋，會驚慌，會被拖入旋渦，然後被淹死o

    所以他覺得錯不在己o

    而且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及時抓住了白雲天這根救命稻草，賭上所有，把商機廠的未來交到了對方手上o

    結果，他賭對了！

    僅僅不到一個月時間，籠罩在他心頭長達近兩年的窒息感，就徹底散開o

    他不再痛苦、不再絕望、不再彷徨，商機廠的未來，已經不再是一片漆黑，甚至在此時，他已經看到了天邊那一絲曙光，是那麽的明亮而又溫暖o

    給人以力量！

    我這個書記，是稱職的！

    “王師傅，在發工資之前，有些話我需要先說明一下o首先，我們是私人承包，所以和在國企時不同，工齡、職稱、職務固然要考慮，但更重視的是效益，也就是誰能創造更多利潤，誰就能獲得更高報酬o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則不得！”白雲天溫言輕聲解釋道o

    王永軒狠狠點頭：“我懂！”

    大鍋飯吃了幾十年，鍋裏的飯越來越少o雖說大家都餓不死，但也都吃不飽o

    有時候，負責分飯的人、傳菜的人，還會趁機偷偷往自己碗裏多刨一點，導致大家吃得更少o

    作為廠裏技術最好的車工師傅，最難的活從來都是他來幹，可是得到的，並不比別人多多少o很多時候，他心裏也是憤憤不平的o

    既然幹多幹少都一個樣，那我何必累著自己o

    於是，本來老實本分的他，也學會了如何在工作中偷奸耍滑、磨洋工，得過且過o

    事後想想，廠裏的加工能力確實薄弱，可是他們這些老夥計，如果拿出全部本事，努把力，也不是不能將設備造得更好一些o

    也許，那樣廠裏的產品就不會賣不出去，也就不會垮了o

    這也就是事後諸葛亮罷了o

    過去的已經過去，他無法回頭，隻能向前看o

    白雲天說私人承包講效益，他認同，並且舉雙手讚成o如果按照這個章程，他應該能得到更多o

    白雲天看他理解，繼續講下去：“但是這樣一來，工資高低肯定有較大差異，高的可能很高，低的可能很低o錢拿得多的，自然是很高興，但錢拿得少的，看別人肯定會不順眼o這樣，職工之間就會有矛盾，廠裏的氣氛也會變得很糟糕，人事衝突加大，既不利於團結，也不利於管理o所以，我們以後發工資，每個人都隻能看到自己工資的數額，不能看別人的，並且禁止你們私下相互透露，你明白嗎？”

    不用白雲天說，這個道理他太懂了！

    八十年代初，搞過獎金激勵機製o那時候獎勵其實很少，幹得最好的人，最多也隻能比別人多拿五塊錢o

    可即便是這點獎勵，也刺激得全廠職工玩了命地工作o

    遲到早退近乎絕跡；每個人都不需要上級分派工作，主動積極做力所能及的事；幹起活來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材料浪費降低到了最低o

    那段時間，商機廠的產品質量提升了不止一個等級！

    青工努力向老師傅請教，下班後不是去玩，而是捧著車工、鉗工手冊埋頭鑽研，想盡快把自己的技能提升起來o

    那段時間，是商機廠最為紅火的時刻，整個廠上上下下充滿了幹勁，朝氣蓬勃，奮發向上o如果一直繼續下去，商機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田地的o

    然而很可惜，這種熱火朝天的景象隻持續了不到半年o

    因為獎金o

    五塊錢不多，卻分出了高低等次o

    拿到的人驕傲，覺得是對自己的認可，是物質精神雙豐收o但是沒拿到的，卻很憤怒o

    然後說怪話的，背後罵娘的，甚至向上級單位告狀，宣稱是資產階級複辟，帽子扣得很大很狠o

    於是，就沒有於是了o

    一切，又回到了既有的軌道，所有的一切猶如曇花一現，商機廠重又沉淪下來o

    白雲天表示，以後都是匿名領取工資，不準私下打聽，他完全讚同o

    在國企，這套執行不下去o

    那是因為條條框框太多，一不注意就會觸線o

    也隻有白雲天這樣的私人老板，才能在不受各種約束的情況下，建立自己的規則o

    王永軒喜歡這樣的規則，這套規則，可以讓他這樣老實本分，不靠吹牛拍馬，而是靠技術吃飯的人，真正如魚得水，活得更開心，更有前途o

    在不知不覺間，他感覺待在白雲天這個團隊，比以前在商機廠，更加合適自己o

    或許，就在他手下一直幹下去，也挺好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