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祥慢慢地向廠區走去o

    家屬區與工廠區之間的隔離門處，站崗的軍人仍盡忠職守，把守著後麵靜悄悄的廠區o

    但當他走進去的時候，對方並沒有檢查他的工作證，隻是目送著他，佝僂著背，慢吞吞繞過橫杆，向著總廠走去o

    周英祥，一三七四五廠唯一一名八級車工o

    廠裏中生代、新生代的車工，百分之六十都是他教出來的o八名七級工裏麵，有三名都是他的徒弟o廠裏最年輕的青工，麵對他，要叫師爺o

    他的臉，就是出入的工作證o

    周英祥來到精工車間，取出鑰匙打開大門o

    盡管高大的廠房，足有四層樓高，上下開有兩層玻璃窗用於透光，但沒有開燈的車間裏，光線仍顯不足，略微有些陰暗o

    一排排機床，就像是潛伏的怪獸，露出猙獰的棱角o

    周英祥目光轉動，緩緩地從第一排，一直看到另一頭的最後一排o

    這裏的每一台機床，他都銘記在心o

    哪些是從其他廠購入的，那些是廠裏自製的o購入的時間他能具體到天，自製的設備通過正式驗收他能精確到小時，一點一滴，就像是演電影一般，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沒有絲毫的模糊o

    他沿著生產通道，緩緩走到正對大門，西北角的那台車床前站定，久久地凝視著它o渾濁的眼睛中，所流露出來的神情，比看自己妻子更加溫柔o

    比起周邊的車床，這台車床體型更加碩大，橫臥在地麵，就如同一條猛獸之王o

    他清晰地記得，這台車床是五三年七月二日進的廠o

    車床是從東北萬裏迢迢運過來的，在此之前，它曾在國黨的火炮廠工作過o更早的時候，它在偽滿洲國的軍工廠裏o再早的時候，它還曾在張作霖的軍工廠裏，發出機器的轟鳴，飛速地運轉著o

    它的製造廠家，是日本的三菱重工o

    到今天，它已經六十八歲了，比周英祥還大五歲o

    就是這台車床，陪伴著周英祥，度過了四十年光陰，從青年，邁入老年，從一個沒有文化的新進廠工人，變成了這座廠裏年資最老的祖師爺o

    後來隨著國家的製造能力逐步提升，廠裏裝備了越來越多的國產車床，許多車床的製造精度，還超過了這台老車床o但他從來沒有換過，依然開著這台比他年紀還大的車床，為工廠加工出一個又一個精密的零部件o

    雖然車床很老了，可在他的手上，加工出來的零部件，精度絲毫不比後來那些國產、甚至進口車床差o

    準確地說，是最好的o

    這無關於車床本身的加工精度，而是在他手裏，加工已經不是一種技術，而變成了“藝術”！

    他能根據車床轉動的每一絲震動，精確地把握住最正確地給進量，讓這台老舊的車床，發揮出超越其本身加工水準的能力！

    因為誠而精，因為精而近乎於道o

    這就是他的絕技！

    然而自從三年前，工廠停工開始，他的老夥計就沒有再轉動過，就這樣靜悄悄地躺在這裏，像他一樣，慢慢地老去，直到被人遺忘o

    周英祥打開厚木製作的工具箱，取出一團新棉紗，打開一桶機油，將散發著金黃色澤的機油倒在棉紗上，慢慢將其浸透、淹沒，讓每一根棉紗，都飽滿地吸足了機油o

    他握著棉紗，來到機床前蹲下，像往常一樣，一絲不苟地擦拭起來，連每一顆螺絲都不放過o

    靜靜地廠房裏，隻有他一個人，在默默地擦拭著機床o

    陽光斜射，將一條長長的人影，投射進來o

    冷清的廠區，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外麵傳來了很多人說話的聲音，鬧哄哄地什麽也聽不清o

    “師傅，會議開始了！”一個中年人渾厚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聲音裏，帶著幾絲迷茫o

    “嗯！”周英祥嗯了一聲，仍舊專注地才擦拭著o

    “廠裏所有的人都來了，就連退休工人也來了，都等在辦公樓外，等待消息o”中年人又說道o

    怪不得外麵那麽鬧o

    “大家都怕，怕這次談判會吃虧o”中年人繼續嘮嘮叨叨說著外麵的情況o

    有陪同考察的廠辦工作人員透露，總公司來的袁處長表態了，航儀廠要麽接受合資，要麽就自己掙紮出一條路來，反正上麵下定決心，不管航儀廠的死活了o

    聽到這個消息，全廠所有人都絕望了o

    在他們心裏，雖然沒有明說，其實是極端抗拒這次與港商合資的o

    他們怕，怕自己的利益受損o

    周英祥手停住了，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機床，兩眼茫然o

    他不相信國家會真的不管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麵對這種從未遇到過的情況o

    他感到無盡的惶恐o

    他的青春，他的畢生都獻給了航儀廠，如果這個廠不在了，那他還剩下些什麽？

    廠辦裏，不停地有人將會談情況，向外傳達o

    中年人也來回穿梭，將聽來的消息，轉述給周英祥知道o

    “那個香港商人表示，對航儀廠的情況非常滿意，決定正式展開跟廠子的合資洽談”

    周英祥手一抖o

    這個廠，是他親自參與，一手一腳建立壯大起來的，廠子成長的每一步，都浸透了他的汗水，甚至還有鮮血o

    可是，這個廠就要賣給外人了！

    他接受不了！

    他感到極度的痛苦，一種悲憤莫名的情緒，在胸腔積聚，讓他喘不過氣來o

    “港商說了，他們要占絕對股份，企業的管理要由他們說了算”中年人再次傳來消息o

    “不可能！這是國家的企業！”周英祥怒吼道，他手指死死地攥著紗團，金黃的機油從棉紗中像水一樣被擠出來，流到地上，在他腳下聚成一灘o

    “馬書記拒絕了港商的要求，明確表示管理必須依靠現有的幹部”

    “馬書記表示，港商所占的股份，不能超過一半”

    “港商表示，企業現幹部層，可以部分留用，但是需由他們考核通過以後，再分配到合適的崗位”

    “馬書記堅決不同意，表示要麽全部留下，要麽就反對這次合作”

    中年人來來回回，將會談的過程，一五一十，轉述給他師傅o

    通過傳出來的消息，所有人都明白，談判已經陷入僵局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