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 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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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阿年已經頓飽飯了。
這一路上逃過來,剛開始包袱裏還帶了點幹糧,兄妹倆餓了就找點涼水,冷水就著幹糧啃幾口,後來幹糧不多了,他舍不得吃,想省給妹妹吃。妹妹懂事,總說自己是小女子,吃的少,也不需要那麽多力氣,所以又把幹糧推給哥哥。
有時候兄妹倆實在餓得受不了,就在路邊田地裏找吃的,蘿卜、白菜、成熟的大麥,帶著濃鬱的泥土味兒,也沒條件做熟吃,拔起來就生吃,但感覺吃起來說不出的香甜,可惜這樣的條件,後麵也越來越少,因為隨著大群難民經過,路途兩邊的莊稼被反複哄搶,大家都餓,都需要活下去,等到再後麵的難民,隻剩下光禿禿的土地和不能吃的植物秸稈。
尋找食物越來越困難,他們又餓又累,但是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隻要趕到五勝關就好,隻要進了五勝關,就是東涼國還沒有被侵略占領的土地,那裏生活的都是東涼國的同胞,隻要奔到同胞中間就有希望找到吃住,就有希望活下去。
但是,一切在五勝關下發生了改變。
關口拒開城門,他們淪為摩羅鐵騎之下的羔羊。
要不是妹妹被活活殺死,劉阿年這樣性子的人可能永遠都不會走上反抗的道路。
但是妹妹死了,他眼睜睜看著她死了,他豁出性命也沒能換回她的命。最後甚至連一個完屍都不能搶回。
他憤怒了,瘋狂了,搶來了摩羅騎兵的大刀,然後開始向摩羅騎兵瘋狂砍殺。
在訓練有素的摩羅騎兵麵前,他簡直不堪一擊,但是他豁出去了,不要命了,這讓他爆發出一種驚人的力量和英勇,他的大刀掄過,摩羅騎兵膽顫,就lian zhan馬也被這殺紅了眼的瘋子嚇得連連後退。
殺一個,為爹報仇。
再殺一個,為娘報仇。
砍倒第三個,抹一把眼淚,心裏喊:妹啊,哥為你報仇了——
殺了第四個,算是提前為將死的自己祭奠……
眼前什麽都看不到,隻有紛亂的人群,嘶喊的哭聲,撲鼻的血腥,戰馬的嘶鳴。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已經被越來越多的摩羅騎兵包圍,耳邊隻有摩羅腔的怒吼,還有隆隆馬蹄,他沒有後援,沒有突圍的能力,隻有一死,肯定要死,被摩羅大刀紛紛劈死,然後被馬蹄踐踏成肉醬。
好男兒,死就死吧,隻要拚搏過,就不後悔,這樣的死,總比窩窩囊囊等死強!
刀光劍影翻飛,人頭紛紛落地。
劉堯名手握大刀,衝殺在最前頭。
摩羅兵騎在馬上,自然占了優勢,但是他們何曾見過這樣不要命的步兵,一個個滿臉憤怒,雙眼發紅,帶著風撲到跟前就砍,一個個都是奮不顧身的姿態。就算摩羅騎兵身在馬上,也還是被這樣的氣勢深深震撼,就在驚訝或者愣怔的那一瞬間,已經戰馬前栽,身首異處。
城門剛開之後,東涼步兵占了優勢,眨眼的功夫殺出一片陣地,難民乘機水一樣進城。
但是,好局勢轉眼就被扭轉,摩羅騎兵的疏忽很短,很快他們就醒悟過來,遇上不要命的了,他們撤退,整理被衝散的陣營,接著發起了進攻。
騎兵對陣步兵,騎兵自然占了得天獨厚的優勢。再加上摩羅先行部隊人數是五勝關守將的兩倍,隨著摩羅軍隊的進攻號吹響,頓時一種淒慘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大號牛角號的嚎叫在月光下的五勝關上空飛揚。
這號聲就像催魂一樣,讓人膽戰心驚。
“弟兄們——給我聽好了,我劉堯名隻有一句話——戰,是死,不戰,也是死,今晚沒有退路——”劉堯名跨在一匹搶來的摩羅戰馬背上,舉起手中長刀,揚著嗓門嘶喊:“今晚我們的任務隻有一個,用自己的身軀和生命,抵抗摩羅賊子的鐵騎,護送東涼難民順利入關——隻要還有一個父老鄉親沒有過關,你我就不能死——也不敢死——死了沒臉去地下見死去的親人——記住了,一定要堅持到最後一刻——”
不能死!不敢死!
劉堯名武將出身,不會什麽豪言壯語,但此時此刻,沒有什麽比這簡短樸素的言語來得更為豪邁壯烈。
“不能死——不敢死——堅持到最後——”眾人呼應。喊聲震天,帶著東涼將士人人慷慨赴死的悲壯,一種絕望、肅穆的氣氛籠罩了五勝關。
摩羅騎兵正式發起進攻。
城頭上,白仁靜靜矗立在一杆繡有巨大“東涼”字樣的五勝關大旗下。
他眼神清明,神情從容,深情地望著城下的劉堯名。
那個倔強粗野的漢子、武夫,在這一刻雖然沒有豪言壯語,但是他知道,他說出話一定會做到,他知道守住這座關已經是不可能了,那麽退而求其次,隻能彌補他們一開始決策的失誤,用生命去彌補,這一去,迎接他們的,隻有戰死。
這一去,沒有回頭路。
城下,劉堯名最後回頭,看向城頭,距離太遠,看不到他的喜怒,隻能看到他的臉上落滿了月光。
劉堯名舉起了手,衝城頭揮舞。
白仁也舉手,揮舞,呼應。
“兄弟,走好——我們後麵會跟上——”白仁喃喃地喊。
他知道,這喊聲劉堯名聽不到,城下所有衝出去的步兵聽不到。
摩羅的號聲和喊殺聲淹沒了一切。
一場真正的戰鬥在夜色裏上演。
白仁深情地目送他們去送死。
他衝在最前頭,那個叫劉堯名的粗野漢子,這些年守關的歲月裏,他們在一起喝過酒,吵過嘴,打過架,摔過跤,為不同的意見指著鼻尖罵過彼此的先人,是戰友,是親人,是兄弟。
白仁望著那個身影,他一直衝在最前頭,手中的大刀起起落落,他自己也終於被人群淹沒。
白仁的視線模糊了。他哽咽著嗓子吩咐:“保障撤離通道暢通,護送每一個難民順利通過——同時做好最後決一死戰的準備——”
劉安年深陷戰亂當中,左衝右突,不斷地揮舞著手中大刀,試圖殺出重圍,但是他實在太累了,又餓又困,好多次都想就這樣丟開手中大刀,一頭倒在地上兩眼一閉睡過去,哪怕是死了過去,隻要能讓他歇一口氣他也是願意的。
但是不能。
隻要是一眨眼的鬆懈,等待他的就是死亡。
他必須活著,必須撐著,必須戰鬥,必須不停地將迎麵撲來的摩羅兵砍翻在地。
他不懂什麽保家衛國,更不懂民族大義,他隻有一個信念,活下去,活下去!
迷迷糊糊中,耳邊有聲音在喊:“哪裏來的東涼漢子,好樣兒的,兄弟,向我靠近,我們背對背一起戰鬥!”
汗水從頭發叢裏滾落,迷糊了視線,劉阿年甩甩頭,睜大眼睛,耳邊呼一聲風響,一支長矛從側麵刺來。
“倉啷——啊——”隨著慘叫,劉阿年扭頭看,一名摩羅騎兵已經一頭栽下馬來,腦袋被長刀劈掉半個,他手中的長矛差點就刺中劉安年。
飛刀救人的是一個黑臉漢子。那是東涼國的將士。
他倉皇中不顧一切丟出手中長刀救了劉阿年,自己卻手無寸鐵落入險境,三四名摩羅騎兵頓時紛紛揮刀砍了過去。
“啊——”劉安年大喊,身體爆發出一股力量,掄起大刀向著摩羅兵衝去。
他肩頭中了一刀。
刀刃剛剛砍入肩膀,竟然不疼,涼森森的,他忽然就從容了,不慌亂了,穩穩地舉刀砍向對方,
一個很年輕的摩羅兵,好像沒想到劉阿年還有反抗的力氣,他很驚訝地看著劉阿年,然後又看劉安年砍進他身體裏的刀。
他們同時拔刀。
血像噴泉一樣噴濺。
“兄弟,不要怕,我來護著你——”黑臉漢子力氣真大,已經從摩羅兵手裏搶了一把刀,砍翻了圍攻的幾名摩羅兵,迅速靠近劉阿年。
劉阿年肩膀血流如注,整個人搖搖欲墜,被一個大手扶住,他抬頭看,一張黑臉,在月光下笑著,笑得豪爽而悲壯,“兄弟,你不是我五勝關將士,是難民中的東涼人吧?身手不錯。”
劉阿年忽然抬手,手中大刀向著黑臉砍殺下去。
驚得黑臉失色,一把抓住劉阿年的手:“幹什麽你?我是東涼將士,不是摩羅騎兵!”
“殺的就是東涼將士——”劉阿年冷笑,笑容淒慘無比,“你們這些東涼守將,吃著民脂民膏,卻不知道護衛自己國家的子民,”伸手指著眼前戰場,堪堪劃出一圈,“那麽多的難民,都死了,就是因為你們這群愚蠢的家夥,死死守著關口不肯開門,你們要為這些枉死的難民負疚一輩子——你們將落個遺臭萬年的罵名——”
後麵幾個摩羅兵衝殺過來。
劉堯名傻在原地,這些話字字如錐,紮著他的心。
其實他早就後悔了,無比悔恨,可是,身為守將,戰亂來臨,他們第一想到的是堅守城門,他做錯了嗎?
劉阿年忽然發一聲喊,手中大刀寒光顫抖,他連人帶刀撲了過去,一刀砍翻一名摩羅兵的同時,他自己的身軀也被四五把摩羅刀劈成幾段。
“兄弟,我給你報仇——”劉堯名大喊,瘋了一樣衝進了摩羅騎兵陣營。
廝殺在繼續。
從開始的平地肉搏廝殺,到最後圍住整座關隘的大力進攻,時間靜靜流淌,頭頂的圓月悄悄從城門口第一個哨卡的一杆紅纓槍上,挪到了第二個哨卡的紅纓槍上。
時間的腳步從來沒有這樣緩慢過,似乎天上那明月也被人間這一場血腥悲壯的攻與守、生與死所震撼。
劉堯名死了。
他帶出去的步兵都戰死了。
剩下的摩羅騎兵撲向五勝關。遇上了白仁的抵抗。但是,敵我雙手實力懸殊,白仁的抵抗恰如雞蛋碰石頭,沒能支撐多久,城門就徹底垮了,殺紅了眼的摩羅兵揮舞著大刀,四五把刀同時劈進了白仁的身軀,白仁扶著身後的旗幟,他不倒,扭頭看城下,城下除了滿地戰死的摩羅兵東涼兵,還有無辜的難民,大批難民已經順利通關,進關之後,就是大片東涼土地,地勢開闊,道路四通八達,他們隻要分散逃離,大多數還是可以逃出一條生路的。
這就夠了——他最後望了一眼遠處,那裏是關裏大片的山和川,是難民們奔去的地方,是他們這些年來日夜遙望和守候的地方,他們死了,沒能守住朝廷和國家交給他們的五勝關,但是他不後悔,兄弟們臨時誰都沒有說一句後悔。
好男兒,護衛江山,更要護衛黎民百姓的生命安全。
他盡力了。
他們盡力了。
白仁氣絕。
他是五勝關最後一個死去的守將。
他是站著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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