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 立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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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在梁燕街頭停下,白子琪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車夫歡喜得差點跪下磕頭。

    白子琪擺擺手,“謝謝你,車趕得不錯啊,很平穩,我家娘子很滿意。”

    車夫看一眼剛剛下車的啞姑和秧兒,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姑娘,看上去都白白淨淨挺好看的,看不出哪一個是這位出手闊綽的公子爺的媳婦,不管是誰都挺讓人羨慕的,嫁給這樣又有錢又好脾氣的公子爺,福氣真好,一輩子不愁吃穿。

    啞姑替秧兒背一個包袱,也不留戀這梁燕街頭風景,帶頭就走,梁燕是小地方,逃難的百姓還沒逃到這裏來,所以街頭一切照舊,做小買賣的推著小車兒、挑著小擔兒、一聲一聲吆喝,時光在這裏有了悠閑的味道。

    秧兒趕緊跟上啞姑走。

    白子琪最後趕上來,“哎哎,這是要卸磨殺驢嗎,一到地方就準備把我甩掉?”

    經過一個賣小吃的攤位,啞姑買幾根糖葫蘆,自己嘴裏叨一根,秧兒一根,剩下的包起來,說:“蘭草一根,剩下的帶給我那嘴饞的小男人吧。”

    白子琪伸手也來拿,“啪!”手上挨了一巴掌,啞姑白眼瞪著:“幹什麽,小孩子吃的,你一個大老爺們也來湊熱鬧,好意思啊你?”

    白子琪委屈,看她嘴上叼的那根紅豔豔的山楂果子,“你不也自己吃嗎?”

    “人家小孩子嘛,還未成年!”啞姑卻毫不臉紅,把所有糖葫蘆迅速包起來塞進包袱,伸嘴咬一顆山楂,吧唧吧唧嚼著,吃得那個香甜,好像在吃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又不是唐僧肉,用得上那麽誇張?”白子琪鄙視。目光在啞姑胸前巡視,忽然壞笑:“都起山包了,還未成年呢,真好意思。”

    啞姑低頭看自己前胸,原來剛才隻顧著從胸口掏錢,忘了合上前胸交衽,胸口露出一片雪白肌膚,如果站在白子琪的高度,再往深處看,看到了什麽?

    “朝哪看呢你?”啞姑喊,伸手一戳,手裏糖葫蘆去打白子琪,但是人家早有準備,嘴一張死死咬住了她手裏的那一串糖葫蘆。

    白子琪大口大口吃,嘻嘻地笑:“好甜——娘子你對我真好。”

    秧兒早看呆了,這一對冤家一路上在車裏打情罵俏還沒夠嗎,竟然在大街上公開胡鬧。

    賣糖葫蘆的小哥兒也看呆了,梁燕這小地方民風保守,哪裏隨便得見何種當街卿卿我我的美景呢。

    “哎,說正經的,我十四。冬天過年之前據說是十四,現在應該是十五了吧。你呢,多大?”啞姑忽然不笑了,認認真真看著白子琪問。

    這是他們在這個世界見麵以來,第一次她這樣正經地跟他問話吧。

    白子琪也一臉正經,恭恭敬敬站直了,看著啞姑的臉,“十九。我爺爺說的,應該沒有錯。”

    “十九減十四,足夠一個代溝了。”啞姑說。

    “我不管,我心裏沒有。你心裏,也不許有。”白子琪回答。

    秧兒聽著這樣的對話,覺得一頭迷霧,這兩個人又在打什麽啞謎呐?她聽得雲裏霧裏的。

    “還那麽霸道。我為什麽要聽你的?我說有就是有。我們是兩輩人。所以,以後少兒不宜的念頭少給我起!”啞姑說,低頭打開油紙包,再取一個糖葫蘆當街吃起來。

    白子琪吃完了手裏的,伸手又拿一串,也不管不顧地當街吃起來。

    隻有秧兒不敢吃,覺得女孩子家這樣當眾吃東西實在有傷風化。

    但是這對男女好像很自然,他們很快吃完了所有的糖葫蘆。

    啞姑伸手摸摸肚子,“我現在隻要打個飽嗝,肯定吐出來一串糖葫蘆。把心都甜化了。”

    白子琪看到她心情不錯,抓住時機,低語:“有一對戀人,兩個人常常手拉著手去買糖葫蘆,女孩刁蠻,自己吃多少,要男孩陪多少,每次吃完回去,男孩都對著馬桶吐,糖葫蘆吃多了也會醉人的女孩肯定一輩子都不知道,那是一種甜醉,窩在心裏,又吐不出來,比酒醉更難受。”

    他的神色忽然變得憂鬱,似乎換了一個人,那個一直笑嘻嘻百罵不惱的白表哥換了個人,眼前的青年眼神裏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憂傷。

    秧兒看傻了。她忽然有一種感覺,要是這個男人喜歡的人是自己,自己就是為他馬上去死也絕不會有一點點的後悔。

    啞姑似乎沉浸在久遠的往事裏,許久才喃喃念叨:“甜醉?真的嗎?我怎麽從來都不知道?你怎麽從來都不跟我說?既然不喜歡,為什麽要勉強自己吃那麽多呢?”

    一張男子的臉伏下來近近地看著眼前女子小巧的臉盤兒,眼神裏閃出溫柔和疼愛,“因為你喜歡。你喜歡吃。你說一個人吃孤獨,我就陪你吃。我答應過你,要一輩子都陪著你吃。”

    一輩子?

    啞姑的臉色慢慢變了,憤怒從眼底浮現上來,淚水在眼眶深處隱現,那是憤恨的淚,心碎的淚。

    “騙子。”她說。

    忽然轉身,撒開腳跑。吃過的葫蘆竹簽撒了一地。

    秧兒趕緊跟上跑。邊跑邊在心裏嘀咕:這一對男女啊,怎麽跟戲台上那些唱戲的一樣,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歡喜,轉眼就又惱起來了?真是一對冤家啊。

    身後,被丟在原地的白子琪望著那一對奔跑的身影看,他眼神瞬間被痛苦填滿,喃喃自語:“我現在沒法證明我自己,但是有一天,你會終於明白的,我不是騙子。我是愛你的。”

    小販伸手,遞過來一根紅彤彤的糖葫蘆:“被媳婦兒欺負啦?不要緊,女人嘛,多哄哄就好了——來,這根算我送你的,不要錢。”

    楊大娘家門緊閉,啞姑敲門,裏頭傳來語聲:“我早說過了,蘭草姑娘沒有回來。你們不要再來找她接生了,她真的不在。”

    秧兒敲,“是我們。不接生。是蘭草的小奶奶來了。”

    那個小奶奶?也就是比蘭草姑娘還厲害的接生仙手?

    楊大娘從門縫裏一瞅果然是,她歡喜得手都顫抖起來,打開門一把拉住啞姑的手久久不舍放開,“蘭草姑娘說了,你會來的,果然就來了。快進去吧。”

    小院子拾掇得挺幹淨整潔的。

    進了門,蘭草已經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抱住了啞姑。

    “可算是來了——這幾天奴婢日夜驚心,就盼著你們早來——不知道那聊掌櫃哪裏得知我又回到了梁燕,派人專門到楊大娘家打探,多虧楊大娘死活不認,但是日子長了,肯定就露餡了。我自己倒不要緊,就是這孩子,怕跟著我萬一有個閃失——”

    秧兒早就丟下包袱撲上床去,抱住長念親個不停,熱淚交流,哭得傷心。

    門口慢慢閃進來白子琪一張臉,他手裏舉著那串糖葫蘆。樣子像個傻孩子一樣,直挺挺舉著。

    蘭草一頭迷霧,這又演的哪一出?

    “甩不掉。”啞姑給蘭草擠眼,“狗皮膏藥,貼身上就黏糊著扒拉不下。要不你來幫忙趕走?”

    蘭草在忘世塔住過幾天,自然看清了白子琪喜歡小奶奶,所以一路黏糊著不走,想不到到追到這裏來了。

    看到白子琪提拔的身材,俊美的臉龐,熟悉的笑容,蘭草心裏不由得一陣難過,覺得有小刀刃在心裏紮,心裏好疼。她知道自己和他沒有可能,但是那種喜歡的感覺就是沒法抹殺。人有時候就是沒法左右自己的內心。隻有隱忍。

    “先在這裏住一夜吧。我需要等一個消息,等一出來,我們就可以開萬記婦嬰館了。到時候你就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為婦女們接生了。”啞姑說,坐在椅子上。

    蘭草驚喜,“我就知道你會有辦法的,果然有辦法!”

    她再一次被眼前這個小女子折服。

    但是啞姑卻不興奮,小臉上顯出某種憂戚來,“我現在擔心隻怕我們隻能擺平眼前的困難,後麵還有更多的困難,有些是我們沒有辦法處理的。”

    蘭草吃驚,什麽樣的困難是小奶奶都沒有辦法的?

    “起戰亂了。靈州府大片土地已經失陷。我擔心用不了多久,這裏也會有大量難民湧過來。”

    蘭草倒是不那麽驚慌,因為她孤身一人,靈州府也沒有什麽親人了,所以沒什麽牽掛。

    啞姑的手在桌子上慢慢劃動,“這樣吧蘭草,眼前我們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真有一天,梁燕也亂了,店沒法開了,你就關門,和楊大娘,帶著秧兒和長念,你們找個地方躲起來,隻要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就成,想辦法把這孩子拉扯大。”

    蘭草怔怔,秧兒也聽傻了,楊大娘在門口一直看著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姑娘。

    蘭草忽然問:“小奶奶。你這口氣分明是在為我們安排後事,那你呢,去哪裏?難道回靈州府去?”

    啞姑神情已經茫然,她看著眼前這些麵孔,最後在白子琪臉上定格,“我肯定得找可靠人把柳萬送回他父親身邊去。我自己嘛——到時候再說吧。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裏。”

    她竟然語聲淒涼,透著哀愁,似乎真是個走投無路的可憐女子。

    蘭草抓住眼前的小手,小手竟然冰涼,她趕緊揉搓,說:“小奶奶,為什麽要這麽說呢,你可是柳府的小奶奶呢,童養媳婦又咋樣,一樣是明媒正娶的,你不怕,咱府裏那麽大,哪能沒有你容身的地方呢?”

    但是啞姑好像壓根聽不進去,她一直看著白子琪,說:“世界是很大,但是,我沒有立錐之地。”(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