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3 夜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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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飯,天色已經黑了,秧兒一到這裏眼裏心裏隻有長念,一頭撲在孩子身上再也顧不得別的。
蘭草可算是騰出身來了,她伸出手給啞姑看,“我可算知道當女人帶孩子有多不容易了,這幾天幾夜,可算把我累壞了。”
啞姑抓起她小手看,抓屎抓尿,喂奶洗尿布,果然是粗了許多,她揉著這小手笑:“為難你了。長念以後得認你做姑姑。”
秧兒趕緊回應:“長念肯定很高興有你這個姑姑,這次多虧了你,以後長念長大我一定教導他要記著你的好兒。”
啞姑彎腰在長念小臉蛋上逗弄,“叫姑姑——我們都是你的姑姑——”
白子琪身子靠在門口,閑閑看著三個姑娘在那裏隻顧說自己的體己話,沒人理睬自己。
他歎一口氣,“唉,這世上的人啊,怎麽都那麽沒良心呢,人家長念還沒長大呢,就一個個忙著表功,跟人家稱姑姑呢,那我這個姑父呢,難道他的事兒我這個姑父就沒有一點點功勞?”
說完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眼前就說吧,今晚在哪裏睡覺都不知道呢,總不能睡門口給你們守夜吧?”
秧兒知道啞姑又要鬥嘴還擊了。
但是奇怪,啞姑沒吭聲,而是起身出門去了。
楊大娘家窄小,隻有一間房子。
三個女孩還有楊大娘可以擠一起睡,可是白子琪身為男兒,自然不能和她們一室過夜。
啞姑在外頭轉悠一圈,再次進來,身後跟著楊大娘,楊大娘伸手抱床上的被褥,有些抱歉地笑:“我家裏艱難,要不是蘭草姑娘來了以後接生看病,才掙了幾個錢幫襯我,添置了這幾件被褥,今晚白公子就真的要睡在地上了。”
秧兒和蘭草同時抬頭看,啞姑臉色如常。楊大娘給白子琪陪笑臉:“這位公子,沒辦法,隻能請你在外頭打地鋪了,但是請放心,我們把最好的鋪蓋都給你。”
白子琪似乎早就料到有這待遇,他笑嗬嗬給楊大娘作揖:“沒事的,我皮粗肉糙,睡哪兒都一樣,睡門口正好,給各位姑娘看守門戶。”
說著出門,果然門口已經支了一塊木板,楊大娘把被褥放在木板上。
蘭草悄悄啞姑的袖子,說:“小奶奶,我們這麽對待他,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他可以去街上客棧裏住啊——或者去左鄰右舍借宿,我去幫他尋找合適的人家吧。”
秧兒也皺眉,覺得有點不忍心。
白子琪卻一直笑嗬嗬的,朗聲喊:“蘭草姑娘,秧兒姑娘,謝謝你們的好心,但是不用了,我白子琪真的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吃不了苦受不得委屈的奶油小生,睡這門板上真挺好的,正好可以數一夜的星星——”說著已經脫了鞋,鑽進被窩躺倒,手撐在腦袋底下,仰頭看著高處的天空,真的開始數星星了。
楊大娘一麵抱歉地笑著,一麵嘖嘖讚歎,說這公子明明看著是錦衣玉食養大的,想不到這麽能吃苦,真是好孩子,以後一定有出息。
“那是——”啞姑慢悠悠說,邊說邊動手,從床上剩下的被褥當中抽出一張被子一個枕頭。抱在懷裏往外走。
楊大娘趕緊攔住:“姑娘,你難道也去外頭睡?是嫌咱們一屋子太擠?使不得,使不得,夜露深重,姑娘嬌弱,萬一涼著。”
蘭草也撲過來:“小奶奶不要去,怕擠的話我睡床頭底下吧,實在不行我去外頭屋簷下睡吧,沒有奴婢睡屋裏,小奶奶你在外頭受罪的道理!”
啞姑看一眼蘭草,忽然湊近蘭草的臉,低聲問:“怎麽,看著他一個人在外頭過夜你不忍心?想去陪他?”
蘭草乍然聽到她這樣說,直接點破了她的心思,她頓時緊張又害羞,心噗噗跳,簡直要從嘴裏蹦出來。她暗戀白子琪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啞姑伸手在蘭草的臉上摸了摸,聲音陡然嚴肅起來:“我告訴你蘭草,你可以喜歡這世上的任何一個男子,但是這個人不行,我從前也動過撮合你們的心思,但是……”搖頭,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有些事說不清楚,你也不要好奇可以嗎?請你相信,我沒有一點點害你的心思,這世界上就算所有人可能害你,我都不會給你使壞心眼兒。”
蘭草隻覺得一顆心在忽悠悠往低處跌,她偷偷看小奶奶的臉,發現她的臉冷得能捏出水來。
蘭草頓時清醒,低著頭解釋:“小奶奶,奴婢哪敢有那樣的心思!奴婢是什麽人自己心裏還不清楚嗎,小奶奶快不要再拿奴婢玩笑了。”說完抹一把眼,撲到床上,用被子捂住臉,一張臉簡直要燒得著火。真是又羞又愧,被人拿巴掌扇了臉一樣難受。
啞姑卻不再多解釋,抱著被子出門去了。
楊大娘和秧兒看著這主仆二人,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麽。
夜晚就這樣降臨了。
室內,長念吃完羊奶,在秧兒的拍撫下睡著了。
秧兒和楊大娘也睡著了。
蘭草醒著,她睡不著,赤腳下地,在地上慢慢走,走到窗邊,忍不住悄悄撥開簾子看外頭,外麵夜幕幽藍,看不到屋簷下的那對男女是怎麽睡覺的。
蘭草已經完全清醒下來了,反複回味小奶奶的話,那些話有些直接,也有些殘酷,但是細細回味,人家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自己一個小丫環,出身貧賤,無依無靠,憑什麽去匹配人家白公子,隻怕連做一個姨太太都沒資格。再說到現在,白子琪也沒有拿正眼注意過自己。
她悄悄歎了一口氣。
忽然門外傳來聲音,是白子琪,他在說話:“既然不是疼我,又偏偏跑出來陪在這裏,雖然現在是秋天不算冷,畢竟你女孩子家身子弱一些,這是何苦來呢?”
他的語氣,帶著說不出的味道,有微微的抱怨,但是更多的,是歡喜,是情不自禁的嗔怪。
這樣的語氣蘭草一點都不陌生,在忘世塔那幾天她就親眼看到他隔著牆壁,從那個洞口不斷地給這邊撒嬌賣乖,希望換取這個小童養媳的一點笑意。
但是啞姑一直都很冷,不是冷言冷語懟回去,就是不理睬。
但是白子琪的臉皮似乎很厚,一直苦苦地糾纏著不放。
今晚會怎麽樣?小奶奶是不是還是板著臉,會冷言冷語地相對?
蘭草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心裏,反正她忽然很渴望,小奶奶還像過去一樣,用最冷的語言反駁那個糾纏她的登徒子。
但是,她沒有聽到小奶奶的反擊,相反,啞姑的聲音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她有些惋惜似的歎著氣,說:“人家隻是想看星星,不行嗎?很久沒有看過這樣美好的夜空,這樣美麗的星星了。”
蘭草瞅窗外,夜空浩渺,果然布滿了星星,星星分外亮,燦燦地釘在夜的幕布上。
果然是好美的夜空,好亮的星星。
這樣的夜空下,偎依在一個男子的懷裏,感受著他的溫度、呼吸和心跳,仰頭數著星星,那是怎樣旖旎美好的風光!那是多麽幸福的事情!
小奶奶此刻是不是就在他的懷裏?
蘭草被自己的猜想嚇了一跳。
不可能,小奶奶可是有婦之夫!
這事情傳出去可是大大地大逆不道!
但是,她想到小奶奶這個人的性格和做事方式,又覺得也許有可能。小奶奶這人很奇怪,表麵看上去溫溫柔柔穩當懂事,和一般的女子沒什麽兩樣,甚至遠比一般同齡的女子溫順柔和,但是隻有近身伺候過的蘭草知道,小奶奶其實骨子裏充滿了另一種力量,她完全和表麵的表現是兩個人,她反對小丫環們自稱奴婢,她要求主仆一桌吃飯一起睡覺,她對萬哥兒看似虐待其實骨子裏很疼,她對窮苦的人很善良,但是對於那些有錢有勢又一肚子壞水的人,她毫不手軟,總是有意想不到的辦法可以拿出來整治。
而且,小奶奶從來就沒有認可過她和柳萬的婚姻,就算她已經嫁入柳府,但是她也逼著柳萬寫下了休書。
那麽,此刻,這樣的夜晚,小奶奶和白子琪睡在一個被窩裏看星星,又有什麽不可能。
小奶奶喜歡白表哥。
確定了這件事以後,蘭草覺得心裏好痛,就算她不願意承認,卻還是不得不麵對,白子琪喜歡小奶奶她早看出來了,連傻乎乎的柳萬也看出來了,那麽小奶奶喜歡白子琪,大家看出來了嗎?反正蘭草是看出來了。蘭草覺得是自己應該麵對事實的時候了。
既然喜歡,為什麽又總是那麽惡言惡語地欺負人家呢,蘭草覺得小奶奶有時候真叫人看不明白。
“我覺得那顆星星就是你。”
是白子琪的聲音。
小奶奶的聲音還是很溫和,“為什麽你覺得是,就非得是?”
白子琪的聲音都甜得發膩了,“你好好看看,那顆小星星的旁邊,是不是還有一顆又大又亮的星星?”
小奶奶好奇:“有啊,可是,你憑什麽就認定那顆小星星就是我?”
“這個簡單,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他們都成雙成對地出現了,那就說明它們正是我們倆,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我是你的保鏢,一步不離地陪著你,哪怕是海角天涯。”
蘭草手心緊緊攥著,汗水潸潸,她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什麽感受,覺得又歡喜,又傷心,歡喜是因為她聽到白表哥跟小奶奶這樣表白,傷心是因為,沒有哪個姑娘願意聽到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這樣赤裸裸地表白。
小奶奶在輕輕地歎息,“海角天涯?我要是去死呢?你也願意跟著?”
“不許胡說。”白表哥打斷了小奶奶,“從此以後,不許你提半個死字。我們好好活著,在這個世界裏活上七八十歲,甚至一百多歲。我們生好多孩子,好好教育他們,讓他們都成才,到時候叫孩子們去外麵做官、做學問、做將軍,幹他們想幹的事情去。我們留在清州府白家,一起種花種草種蔬菜,親手種親手摘下來吃,你不是最喜歡古典的東西嗎,瓷器,香料,絲綢,首飾,白府什麽都不缺,就缺一個懂得欣賞的人,你想要多少我就給你買多少。到時候我們一起喝茶、賞花、下棋,我看你繡花,你看我練劍,等我們都老了的時候,我們一起過神仙般的隱居日子,與世無爭,從來不為衣食住行這樣的人間俗事發愁,也不用上班掙錢,更不用擔心買不起房子養不起孩子,一輩子逍遙快活,你說,這樣的人生,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白子琪聲音溫柔,和緩,在耳畔慢慢地描述。
蘭草聽呆了,身子順著牆慢慢滑倒,她蹲在地上。
她被白子琪言語中的景象吸引,深深沉浸其中,小奶奶如果真的能嫁給白表哥,肯定幸福死了。可是小奶奶,她不可能啊。她自己能做主嗎?說白了,小奶奶跟她蘭草一樣,也是一個孤苦無依的窮人家孩子。小奶奶這輩子該如何把握自己的命運呢?蘭草竟然忘了自己也喜歡白子琪,這會兒完全地站在小奶奶的角度為她考慮起未來的命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