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3 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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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靜如水。

    山茅子整個村莊靜悄悄的,忘世塔下的小院子像偎依在戀人懷抱裏的女子,乖巧,溫順,無聲。

    月色清白,白衣女子像一個夢幻,身姿輕靈,腳步輕緩,一步一個台階向上走,約莫一個時辰後,她終於攀登到了最高處,忘世塔的頂層。

    花一千兩銀子修繕這座塔,山茅子的工匠實在,不僅僅塔梯修得結實,連四壁剝落的油彩也重新刷新了,月色從窗口映射,整座塔內金燦燦的。

    啞姑伸手摩挲,欄杆冰涼,晚秋的夜有些冷。

    抬頭望窗外,月亮似乎距離高處的塔更近了,伸手就能摸到月亮。

    她慢慢挪步,靠近小窗子,伸手向外,去摸月亮。

    手心空空,卻什麽沒有摸到。

    身上、懷裏也都空空的。

    她嘴角上揚,無聲地笑了。

    笑容嬌俏,苦澀。

    她喜歡的九紫綢、精美的博山爐、香味綿厚的綠泥香,還有瓷器,她曾經想美美帶一批,但最後什麽都沒帶,她兩手空空。

    “兩手空空好啊,赤條條來去,無牽無掛。

    隻有這樣,才能走得利索幹脆,才能走到無所牽掛。

    柳萬,蘭草,蘭花,深兒,淺兒,楊大娘,還有柳府的雪兒小丫頭,還有那個癡迷於繡花的三姨太,還有暖河畔的魚王大哥哥……你們都保重,我走了……還有你,謝謝你這些日子給我的嗬護和保護,你的好,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所以,我原諒你了……從此再也不怨恨了……保重吧……”

    喃喃說完,看最後一眼這個世界的月亮,不再留戀,雙手抓住窗口,抬腳踩上去,手一鬆,向著萬丈高空墜落。

    會粉身碎骨吧,會很疼很疼吧,會靈魂出竅吧,順利的話會反穿回去,或者,不順利,就這樣煙消雲散,從世上消失……

    奇怪的是她沒有聽到風聲在耳畔呼嘯,她沒有像斷線風箏一樣輕飄飄飛在半空,也沒有衣衫翩翩隨風飄揚。

    隻有月光夢幻一樣在高處回旋。

    她覺得天旋地轉,身子被倒掛在半空裏。

    一個手緊緊抓住她的腳脖子。

    她沒能墜落,她還活在人間。

    她被慢慢拉回窗口,拽回塔內,撲通一聲,被丟在地上。

    摔得好疼。

    這拽住她的人,動作粗魯,毫無憐香惜玉之感。

    “為什麽救我?為什麽不要我死?”

    啞姑掙紮著往起來爬,她氣瘋了,沒有一點感激這人的救命之恩,她覺得憤恨,羞恥,連死也不能嗎?

    沒人理睬她,那個救她的人,把她丟在地上後,他自己爬到窗口,雙手抓著欄杆,正提起一條腿邁向窗口,回頭看她,聲音苦澀,“你不要死,我死,既然你跟我不共戴天,我死了,你可以在這個世界裏安心過下去了吧?我以死換生,以這肉身換取你的原諒,你可以釋懷了吧?我曾經執著過,我以為隻要用真心堅持,就會打動你的心,現在看來我錯了……既然緣分已盡,我也不再強求,亞楠,啞姑,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一直愛著的那個女孩……保重,我走了……”

    他真的不再回頭,高大的身子真的往窗口擠去。

    啞姑傻傻,腦子一片空白,以死換生,以我的死換取你的生,隻要你安好,我便死也安心……

    不,你不能走,你不能丟下我……

    她忽然瘋狂,爬起來撲到窗口,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腿,抱住他的腳,死死地抱著,聲嘶力竭地哭:“不能啊……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我原諒你,我全都原諒還不行嗎……我再也不怪你了,我隻要好好愛你……”

    他的身子從堅硬變得柔軟,軟軟地順著窗口滑倒,落下來,反過來抱住了她。

    她也不再拒絕,她張開雙臂,柔軟的身子軟軟陷在這寬大熾熱的懷抱,男子的氣息撲鼻,滿心都是這熟悉又陌生的醉人氣息。她小手緊緊抓著這胳膊,摸著這胸肌,聽著這心跳,她抬頭,把火熱的唇送上去,她淚水長流,哽咽著說道:“你個傻子,我死是我的事,你死算怎麽回事,你真的死了我怎麽辦?我怎麽辦啊……”

    小拳頭在胸膛上不斷地捶打,聲音喃喃在他胸口哭訴,整個人恨不能融化在這溫暖寬厚的懷抱裏。

    他埋下頭,沉醉在這火熱溫柔的氣息裏。

    兩具身子緊緊纏裹,時間仿佛停止。隻有頭頂高處的明月在無聲地移動腳步。

    許久,許久。

    啞姑先從這溫柔世界裏掙脫出來,綿軟小手在他臉上摩挲,聲音溫柔如水,“你瘦了,這段日子,苦了你了。”

    白子琪大手捏住這小手,在嘴邊親著,“有你這麽個能折騰的人,頂著一個大戶人家童養媳婦小奶奶的身份,帶著一個病得無可救藥的孩子,加幾個還沒長大的小丫鬟,穿州過境地亂跑,叫人怎麽能放心呢?我不瘦才怪呢。”

    話是這麽說,但是口氣裏滿滿都是寵溺,沒有半分抱怨。

    啞姑笑了,“有意思吧,我把人家柳家攪和了一個天翻地覆,救活了一個九姨太和肚子裏的孩子,掉包計帶出了一個柳四小姐還有一個四姨太,讓蘭花頂替四小姐出嫁翰林老爺,還帶著柳萬跑到了這地方,最有意思的是,順帶還救了一個知州小姐,還從她爹那裏拐騙了一萬兩銀子。還把一個禍害百姓的廖神醫投進了監牢。”

    白子琪笑翻了,狠狠地親一口小臉蛋,“你呀,還是那麽調皮,聰慧,蠻橫,也善良……”

    啞姑打一下他手背,“還有狡猾,我發現自己來到這裏後,越來越狡猾了……哎,這麽腹黑的女人,你敢要嗎?你不會嫌棄吧?”

    白子琪眼神裏滿是嗬護,再親一口,“怎麽會呢,都是為了活下去,我理解。這個社會的女人遠比男人地位低下,你的出身又隻是一個佃戶家的窮孩子,要生活,要活得自由有尊嚴。隻能用智慧來爭取。”

    啞姑再次抱緊他,眼眶濕潤,“謝謝你這麽理解。可是我心裏還是愧疚,有幾個人我是對不起的。比如柳顏,那個聰慧美麗的姑娘,為了掙脫不公平的婚姻,聽從我的安排吃下了暫時沉睡的藥丸,奇怪的是她中毒死了。我至今都沒想明白,那藥丸沒有問題,她怎麽會死呢?不管怎麽樣,我都對不起她。”

    白子琪沉默,大手輕柔拍撫她的後背。想做安慰,又不知該如何出口。柳顏是他們共同忌諱的話題,他怕提到她,他們好不容易和好的關係再次僵化。

    但是啞姑再次提及:“柳顏死了,她居然穿越來了。她,和你,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你們都來到了這裏?”

    白子琪瞬間石化,有一種換不上氣的窒息感。

    他們沉默著。

    但是沉默不能解決問題。

    白子琪終於下了決心,要麵對的,必須勇敢麵對。

    他坦然交代:“我對不起你,她說她父親可以提拔我,我就和她走的近了點兒,你看到我和她接近你就和我鬧別扭,你說要一刀兩斷,從此分手。我知道你的脾氣,你不會那麽絕情的,你隻是在說氣話。等你氣消了,你會回來找我的。我那段時間也實在忙,市區出了一起特大車禍,我們骨科忙瘋了,日夜搶救,所以我就沒去找你。”

    啞姑點頭,他說的都是實情,這些她知道。

    白子琪繼續解釋:“有一夜,我剛手術下來,她親自跑來找我,說有個飯局要我必須去,飯局上有她父親和幾個重要政界人物,我去了正好可以結交他們。我就去了。等到了地方我才知道沒有別人,隻有我和她。我想走,但是肚子餓了,就簡單吃了點。她點了啤酒,勸我喝。我想過拒絕,但一想是啤酒,就喝了兩杯。奇怪的是,隻是兩杯,而且是啤酒,我居然醉了,眼前一片繚亂,心裏一片空白,我能感覺到自己醉了,身子軟成了泥。我被她攙扶著一步一步走,後來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裏,好像是一個很高的地方,有風在吹,我心裏想起了你,想去找你,她說幫她把一個袋子推下樓去,她就送我回家。她說那是一袋子垃圾。我就推了。推完我就徹底昏迷了過去。”

    啞姑安靜地聽著,但是她的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衣服,恨不能抓破。

    親耳聽到他解釋,她還是很震撼,盡管她也曾經在心裏替他開脫過,可是那夜親耳聽到他的聲音,他和她在一起說笑,這成為她無法原諒他的鐵證。

    今夜終於聽到他親自辯解,她忽然就放棄了所有的執著,隻要這個人還在自己身邊,又以這樣執迷的愛一路嗬護自己,甚至不惜以死換生,這樣的愛,足夠抵消所有的過錯……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好嗎……我都知道了,我再也不計較了……我們忘了吧,忘了那些不愉快的曾經,從此刻起,從今夜起,從這忘世塔的高空裏開始,我們重新開始,追求屬於我們的生活,好嗎……”

    “好,太好了,我聽你的……”

    他們又一次抱在一起。

    夜風呢喃,月色溫柔,世界忽然充滿了旖旎。

    又過了許久。

    她慢慢從他懷裏掙來,聲音裏有一絲顫抖,“我隻要想到她,她就在現在這個世界裏,她頂替了柳家四小姐的身份,她好好活著也就罷了,她居然還那麽惡毒,親手賣了伺候她們的丫鬟,賣到別的地方我也可以接受,你知道嗎,她把人家姑娘賣進了那種地方!她還賣掉了我親手開起來的店鋪,她……我現在就擔心,她也會回到柳府去,以後就是柳萬的對頭……”

    白子琪忽然坐起來,“我來解決這個人。這個心腸壞透的女人,有她在世上一日,我這心裏就一日不能踏實。”

    “你怎麽解決。”啞姑問。

    “自有我的辦法。”白子琪說著掰開啞姑右手,那手心裏攥著一個小小的瓷瓶。他把瓷瓶拿走。

    啞姑趕緊往回搶:“幹什麽?”

    白子琪有些後怕:“你個傻瓜,還給自己留了後路?”

    啞姑不搶了,幽幽地說:“我是怕萬一摔下去沒死,那就壞了,成了殘廢的話還不如直接死了幹脆。”

    “所以你就給自己備了毒藥?”白子琪歎息,“你呀,太傻了!以後,這樣的傻事,再也不許有,記住了嗎?”

    啞姑點頭。

    白子琪把瓷瓶裝進衣袖深處,“有個人需要它。”

    這個人是誰,啞姑沒有多問。

    他們並肩看了一會兒西斜的月亮,大手拉著小手,沿著塔梯走下了忘世塔。(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