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 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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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坤兒小小的身影有些忐忑地走近了青雲宮。
端儀姨母喊他去,他不想去,他知道這一去肯定沒好事,姨母肯定生氣了。
他闖禍了,這次的禍,不是打碎了姨母保養麵容的玉石滾輪,不是沒好好習字,也不是跟內侍宮女們淘氣。
這回是大禍。
他磨磨蹭蹭拖了好一會,愣是拖到天都黑了,但青雲宮的內侍堅持催,他不去就不放他走,他隻能硬著頭皮來了。
果然,迎麵看到靜靜等在門口的端儀麵沉如水。青雲宮鴉雀無聲,寂靜如死。
坤兒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趨地走著。
在高高的門檻前收住腳步,進呢,還是不進?他想轉身逃跑,跑到姨母找不到的地方去。
姨母忽然撲了過來。隔著門,一把將他抱住,她哭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你太讓我失望了!我這些年的心血白費了!你怎麽就長了一個不開竅的腦袋呀!”她一邊哭,一邊拍打他的背,還抬手在他腦門上點著。
她留著很長的指甲,點在腦門上很疼,好像一根削尖的木撅要鑽進他腦袋裏去。
坤兒忍著。
眼前不斷回放著白天的一幕:禦花園,池水邊,他小小的身子和父皇大大的身軀抱在一起。他腦子一片空白,他不敢說太傅和姨母教導的那些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就是想說實話,於是就說了實話。實話換來了立竿見影的效果,父皇要立太子了,但是人選不是自己,而是他推舉的皇兄。
那可是姨母讓自己複仇殺掉的人啊。
他現在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蠢很蠢的事。
端儀不哭了,吩咐宮女拿出一副珍藏的舊年畫作。畫作展開,坤兒傻傻細看,畫中一個女子盈盈而立,目光暖暖地望著坤兒,嘴角含著溫婉的微笑。
“這是你娘親,就是我那被人害死的姐姐。可憐的姐姐,你在地下看到了嗎,你兒子不但不給你報仇,還幫著仇人說好話,現在可好,陛下本來一直猶豫不決,竟然聽了你兒子的話,忽然下決心要立太子了。都是你的寶貝兒子的功勞,他硬生生把仇人的兒子推上了龍椅。他就是個窩囊廢,無用的人,姐姐你看到了嗎?”
坤兒又羞又愧又驚訝,事先他真沒想到父皇會聽自己的話,這麽快就要立乾兒做太子。
可是,父皇不會隻是聽了一個小孩子的話就下決心吧,父皇又不是小孩子,這樣的大事怎麽可能這麽草率?不,肯定不是自己的推薦起了決定性作用,而是父皇早就有了想法,隻是反複猶豫,和坤兒的交談,隻能是稍微起了一點點推動作用吧?
坤兒委屈,又不敢辯解,姨母就這樣,容易發脾氣,而且生氣的時候不容別人解釋。
坤兒委委屈屈地看著畫中人,少女時候的母親很漂亮,目光清澈,麵容端正,眉宇間透著一股柔和的味道。
一點也不像端儀姨母。
她要是活著,早晚嗬護照顧自己,那自己豈不是很幸福?再也不受人欺負了,也不受姨母這種責備了。
可惜啊,她被害死了,那害她的人……他忽然再次恨起乾兒皇兄來,沒辦法,那個害死母親的女人死了,他隻能把仇恨轉嫁到她兒子身上。
仇恨在心裏醞釀,發酵,他漸漸地有了力氣,有了主意,他從姨母懷裏掙脫出來,站直了,“姨母,您不要生氣。坤兒知道自己做錯了,坤兒這就想辦法彌補。再說皇兄他不是還沒做上太子呢嗎,您為什麽這麽慌急?”
這話把氣昏了頭的端儀提醒了,她望著眼前的孩子,“是啊,他不是還沒做上嗎?這也就是陛下心血來潮那麽一說也不一定呢,再說廷議的時候究竟能不能順利通過呢,立太子是大事,不是陛下隨口一說就能定下來的……本宮真是氣糊塗了!”
滿宮嚇得戰戰兢兢的內侍宮女們聽了這話頓時舒了一口氣。
“你先回去歇息吧,這事不急,需從長計議。”端儀打發外甥。
同時有些沮喪地吐一口氣,
坤兒卻不走,板著小臉:“不,我要報仇!現在,今晚,我必須馬上報仇!不然我夜不能寐!”
“犯什麽傻呢!”端儀斥責,“你這孩子總是一根筋!報仇也是掛在嘴上說的!沒想好怎麽行動,你就敢亂嚷嚷,小心皇後的人聽到拔了你的舌頭!”
以往要說拔舌頭,坤兒肯定嚇得乖乖閉嘴。
今晚坤兒倔勁犯了,絲毫不退步,“我做下的錯事我自己承擔,我是男子漢,我要自己替母妃報仇,跟你們無關,你們不許插手。”
說著轉身,噔噔跑了。
端儀目送他小身影跑走,氣得瞪眼:“這孩子,要是有人家乾兒一半的穩重成熟就好了。”
想了想,喊來一個貼身內侍,“快,你想辦法給相爺府送一個口信出去。”
這個相爺府自然是左相國府。
內侍了然,絕不多問,領了口信,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
左相府,燭火明亮。
尹相國和相府的清客們正在夜談。
“立太子?立乾兒?”清客們聽到尹相國宣布的消息,頓時炸了鍋。大家難以置信,怕自己聽錯了。
但是相爺點頭,說:“裏頭連夜冒險遞出來的消息,錯不了。既然事情要出,大家快想應對之策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該來的誰也攔不住。立太子是遲早的事,隻是想不到來得這麽快!”
“陛下春秋鼎盛,就不該這麽快立太子!”
“相爺,立太子首先要廷議,廷議這一關您隻要不點頭,陛下也隻能幹著急啊。我們再抓緊在下麵活動,況且姓袁的在這節骨眼上倒下了,朝堂上一片倒,沒人讚同,陛下他也隻能暫緩再議。”
尹左相緩緩咽下一口茶,搖頭:“你們還是沒看到深刻之處。陛下他有遠慮,眼看局勢越來越對東涼國不利,舉國上下,能完全統領兵士有效抵抗驅走外敵的,可能還真隻有人家白峰。但是白峰也有意思得很,居然不識相,陛下派人兩次相請,他一次一次拿巴掌扇陛下的顏麵。哈哈,這老兒在鄉野隱居這些年,居然還那麽可愛,那倔強的本性怎麽就不改改呢?再加上這關頭右相府忽然冒出軟玉賄賂一事,就算陛下心裏會質疑這可能是栽贓,但是,兵不厭詐,我們的陛下又最喜歡揣摩別人的心思,所以我看他真的對姓白的要下手了。但是陛下他不傻,他比誰都明白,鏟除姓白的及其黨羽,是可以出一口胸中悶氣,但是除了姓白的,也就等於削弱了東涼江山的一半安全。世上沒有白峰,還有幾人可以完全有把握一舉趕走摩羅、荒水、白沙、青尼等國入侵,還會有誰能有效震懾東罕、南礁等國不敢妄動?所以陛下也很猶豫,進退兩難啊……殺,失了肱骨,不殺,欺人太甚難以駕馭……所以,立太子,正是陛下左右為難進退維穀的外在表現,萬一真殺了白峰,說不定到時候陛下會禦駕親征,戰爭殘酷,刀劍不長眼睛,陛下離京出征前如果連大統繼承人都沒有安排好,豈不是埋下無窮隱患?所以,這時候立太子,意料中的事。再說,隻要陛下心意堅決,堅持要馬上立太子,那時候誰敢攔?陛下的脾性你們又不是不清楚。”
清客們又圍繞正禧皇帝的脾性和會不會真的不顧一切反對堅持立太子進行爭論。
粗壯精致的蠟燭在燃燒中漸漸低矮下去。
尹相國終於發話:“大家散吧,此事有空再提。明天首先各處做好活動聯絡,至於朝堂上我見招拆招吧……”
乾兒終於做完了晚功課,放下書冊和筆墨,一邊欣賞自己剛剛寫好的一副字,一邊感歎:“似乎看著這方鎮紙放在眼前,這字兒寫起來也順手多了……”
內侍回報:“坤兒皇子還在等著。”
乾兒吃驚:“不是早讓他回去了嗎?軟玉鎮紙明天再來看,天色晚了,叫他快回去睡覺。”
內侍作難:“告訴他好幾遍了,他就是不走。”
“傻孩子,”乾兒感歎,“要不帶進來吧,這倔孩子!”
坤兒被帶進來了。
小小的身子,微微蜷著,雙手籠在袖子裏,一副受到委屈但是極力忍耐的乖巧懂事模樣。
乾兒抿著嘴笑了,雙手托著鎮紙遞給弟弟:“不就一塊鎮紙嗎能那麽喜歡?白天看了還沒看夠,要不是父皇禦賜,為兄早送你了!“
他剛說完,坤兒抬左手一把打翻了鎮紙,同時右手一抬,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刺了過來。
事發實在突然,誰都沒有防備。
身後的內侍看呆了。
軟玉薄脆,落地速度又快,嘩啦,鎮紙撞在青磚地上,頓時化作碎片,飛濺四散。
乾兒憑著本能往後倒去,匕首實在鋒利,嗤一聲響,乾兒的軟緞袍子破了,隨即有血水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殺人了……快來人呀……“內侍反應過來,張嘴就喊。
一個染了血的手掌伸過來捂住了內侍的嘴。
內侍掙紮,驚恐地看見,乾兒皇子的衣袍下擺上豔紅的血在大量湧出。
乾兒喊:“不許聲張……我沒事……記住,不管是誰來都告訴他們,此事和坤兒無關,我是自己淘氣,玩匕首劃傷了自己……“說完掙紮著看坤兒,俊美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坤兒快走……回你自己宮裏去……不許告訴任何人你今晚來過這裏……“還沒說完,他慢慢栽倒,暈了過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