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 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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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停止一般凝重。
王太醫看著對麵的一張小臉。
這張臉太年輕了,年輕得給人感覺隻要伸手捏一把,能濺出一縷清淩淩的水來。
烏黑頭發,烘托出一張小巧的臉,臉上膚色細白,眉毛濃黑,眼睛不算大,但是挺好看,鼻子下麵那張嘴微微翹著,幾顆珠玉般的貝齒咬著嘴唇,真讓人擔心再用一點點力氣就會咬破薄唇濺出殷紅的血來。
一切東西已經按照她的吩咐準備齊全,齊刷刷擺在眼前。
五皇子宮裏的幾個宮女被留下之外,其餘人都被趕出去了。
還有幾個太醫,也被留下了。
但是,所有人都不能靠近五皇子臥榻,一道白粗布拉起一道帷幔,把臥榻嚴嚴實實圍了起來。
她還麻利地用剪刀剪出幾件白粗布衣裳,來不及縫製,她撕扯出幾根布條,攔腰一捆,一件簡易布衫外罩穿在了身上。
她身材嬌小,忽然裹一個寬大的粗布褂子,頓時那模樣越發小巧了。
王太醫望著這小小的身影,心頭感覺一陣荒誕。真是荒唐啊,這件事從頭到尾想起來都是荒誕不經的。
但是它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先是張榜的宮廷衛士和地方的官員荒唐,他們竟然把一個這麽小年紀的姑娘當做神醫送進了宮來——這個其實不難理解,可能那些辦事的人隻是實在急於交差,所以將凡是膽敢揭榜的人都給送進來了。
第二個荒唐的地方是這個小女子本人,她好奇心作祟,或者少年無畏,跑進宮裏來撞大運也就算了,現在見了五皇子,也算是知道利害了呀,為什麽還不快點跑路呢,難道還真的敢動手治療?
第三個荒唐的地方是,自己,東涼國堂堂太醫院掌院,可以說東涼國目前醫術最高明的人,他竟然也聽從了這個小女子的調遣,乖乖留在這裏準備給她打下手!要說,他來這裏是陛下口諭命令他來,他不得不來,那麽來了看看,也就可以走了吧,去陛下那裏揭穿這個小女子,及時阻止她開展治療,把她趕出宮去。
但是,他來了,還留下了,而且還命令所有的太醫也留下來了。
是什麽讓自己不能及時作出決定,心甘情願地留在這裏?
他說不清楚,他已經活了七十多歲了,這麽大年紀的人,早就久經人世磨礪,難道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但他真的留下來了,而且答應配合這小女子對五皇子救治。
“來,你也穿上吧。”小女子麻利地撕扯完另外一匹粗布,撕扯出一件衣裳的模樣。王太醫沒有猶豫,動手穿在身上,小女子已經過來,三下五除二把一條布帶子束在他腰裏。現在他也變得跟這穿著布口袋一樣的小女子一樣了。
“幾樣藥都熬好了嗎?”她高聲問。
粗布臨時拉起的帷幔外頭,大宮女回答:“好了,五個火爐同時扇火熬煮,第一罐藥已經按你的要求熬出金黃色的顏色了。”
“好,”叫白玉的小女子說,隨手把一些白粗布剪出幾張布片,遞出去:“用清水把這些好好煮煮。”
又從內侍準備的物品裏翻出一包新棉花,隨手看看,點點頭,“挺好的。酒呢,叫你們準備的酒端來了嗎?”
“來了來了,就個壇子裏呢。宮裏最好的酒。”大宮女在帷幔外頭回答。
她蹲下去看王太醫的藥箱,那裏頭擺滿了常用的出診用品,什麽壇壇罐罐,藥枕藥箋。
“沒有刀子?”她忽然問。
王太醫搖頭,他這樣醫術水平的郎中,一般看的都是疑難雜症,那些跌打損傷需要用到刀子的那些小兒科他很少接診。所以藥箱裏不帶刀子。
她不甘心,依次去翻別的太醫的藥箱,還真翻出大大小小幾把刀子,她捏在手裏輕巧地轉個圈兒,抱怨:“太笨了,還沉!”說完把刀子交給大宮女,“再騰出一個火爐,把這些刀具煮煮,記著,好好煮,反複煮。”
王太醫搬一個宮凳,在五皇子臥榻前坐下,這小女子的動作麻利,看得他有點眼花,不過他心裏已經後悔留在這裏了,一個時辰前,應陛下口諭來這裏之後,他就應該帶著太醫們離開,卻神使鬼差地留在這裏了,留下了,就得看這小女子搗鼓所謂的治療了。
但是,隨著眼看她一步一步著手準備,他忽然心裏有些沒底兒了,從目前的跡象來看,她要采取的治療方法是開腹,她要動刀子,隔開五皇子的胸膛,把匕首取出來,然後縫合,所以刀子,棉花,都是必須用到的,熬煮的那些藥,有止血的,有補血的,有麻醉的,有續命的。
其實這個方法,作為經驗豐富醫術高超的太醫院掌院,他一開始就想到過。
但是他沒有這麽去做,因為根據五皇子的傷勢,他知道不能這麽做,因為這樣做的後果是,五皇子不但不能活命,還會馬上死掉,到那時候,自己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哪怕不救,就這樣看著五皇子自己死掉,也要比動手開腹死掉的後果好。傷勢凶險不能救治而死,是天意,是天不假命,是五皇子的壽命就這麽短,那時候整個東涼國都沒話說,難道誰有本事改變天意?誰有本事從死神手裏把一個注定要死的人給拉回來?
而如果真是由自己的手把人開腹開死了,那麽,事情就不是自己醫術有限這麽簡單了,隻怕那時候整個東涼國都會指責他沒有本事,活活把一個皇子救死了。
身為郎中,又是在一個國家最核心的太醫院混飯吃,他這半輩子不斷提高的不僅僅是醫術,還有為人處世的本事。沒有這個本事,他就走不到今天。
現在這個叫白玉的民間小女子要采用開腹的辦法取出匕首。
王太醫心裏忽然有了恐懼,這裏不能久留,得馬上離開。
不然等會兒真的開腹以後,人死了,這小女子大不了一死,到時候陛下火氣發作,自己甚至所有在場的太醫,也得跟上陪葬。
就算她是騙子,是江湖遊醫,不計後果地要開腹,難道你王太醫是吃幹飯的,你為什麽不阻止呢,你難道眼睜睜看著她開腹,還居然給她做幫手?你跟幫凶有什麽區別?
陛下隻要這麽一句話,就能活活把整個太醫院陷進去,給五皇子陪葬。
不,此地不能久留,得馬上離開,找陛下,讓陛下阻止這個小女子所謂的治療。
王太醫站起來,動手脫身上的粗布褂子,要走。
“你做什麽?”白玉察覺了他的動靜,跑了過來。
“姑娘,請恕老朽不能跟著你冒險。老朽還有一家老小靠著老朽養活呢,老朽不能冒這個險。”
“你想置身事外?”
王太醫老臉黑了:“這不是置身事外,而是根本就不能趟這渾水。”
“你不能走——”小女子拉住了王太醫胳膊,“不就是怕我把人治死了,你跟著吃掛落嘛!如果我說,這件事從頭到尾跟你,還有你的太醫院沒關係呢?”
王太醫頭搖得撥浪鼓一樣:“怎麽會沒關係,你自己不怕死,要犯傻,那是你的事,我們太醫院沒必要跟著你送死。”
白玉鬆開了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看看吧,早就知道你這老狐狸會臨陣抽身,上頭都給你寫清楚了,這件事和你們無關,是我一個人治療,一切責任後果我承擔。而你們,隻是在這裏做了點粗活兒。”
王太醫接過來看,“本人白玉立下字據,治療五皇子是我一個人的事,所有閑雜人等包括太醫、內侍、宮女、衛士,都和此事無關。如發生意外後果,我一個人以命還命,和別人無關。立字人,白玉。”
“這回安心了吧。”她指著白紙,忽然把手放進嘴裏,咬破指頭,對著紙張狠狠按了下去,一個鮮紅的指印赫然出現。
“指印都按了,你還不相信?”
王太醫拿著紙業,不由得點頭,他不走了。
“我需要你的幫助。畢竟你老經驗豐富,吃過的鹽遠比我吃過的飯都多。”她說,一張小臉揚起來,眼神亮晶晶的,眼眸深處閃爍著真誠。
王太醫再一次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就點了點頭,還衝簾子外頭喊:“你們都用點心,湯藥尤其要用心盯著。”
太醫們應聲答應,但是幾個人互相瞅瞅彼此,眼神裏是不可思議。老掌院今兒怎麽了,怎麽對一個小姑娘言聽計從的?
粗布帷幔內,白玉自己動手摻半盆熱水,又倒一點酒,泡了一會兒手,提出來,開始為五皇子剝衣裳。
五皇子昏迷之後衣裳穿戴很鬆散,她很快就剝光了。
一個近身伺候的宮女看到殿下身子光溜溜露出來,頓時紅了臉不敢看,她偷偷看這個叫白玉的小姑娘,人家竟然不慌,殿下的身子剛脫光,她已經順手一揭,一大片剛剛開水煮過又擰幹的白布已經蓋住了殿下的身軀。
王太醫越看越斷定這是要用刀子挖開殿下的腹部取出匕首了。
盡管有字據把他和太醫院都開脫出來,但他還是擔心,忍不住提醒:“姑娘,這匕首插入太深,位置又凶險,你真準備破腹?”
小姑娘從大宮女遞進來的一疊煮好的粗布片裏取一片,往自己嘴上一捂,又撕一根布條幾下纏繞,堵在了嘴上。這是怕唾沫濺出來吧,這個道理王太醫自然懂。隻見她又挑揀兩片布纏裹自己的小手,纏裹好了,取一點棉花用藥湯蘸濕,跪下去開始擦拭傷口。
她不抬頭,聲音從捂住的嘴裏冒出來,“不開腹。我們的條件達不到,沒有消炎用藥,這個險我們冒不起。我想采用傳統辦法,匕首怎麽進去的,我們順遠路拔出來。”
拔出來?王太醫吃了一驚。“不開腹,隻是拔出來這麽簡單?”
她手法真是嫻熟,雖然裹著布,那手依然顯得靈巧,棉花很快把傷口擦拭幾圈,這時候五皇子忽然動了一下,肯定是疼醒了。
“第二個藥罐裏的藥湯,端半碗來。”她說。
一個太醫親自端了遞進來。
她親手給五皇子喂。要給一個昏迷的人喂進流食是困難的。
“哪些穴位按揉可以輔助進食,麻煩您了。”她看王太醫。
王太醫也不推辭,上前幫助按摩。
她配合王太醫,一勺一勺地往五皇子嘴裏灌藥。
可是那湯藥總是灌不進去,隻是順著嘴角緩緩外流。
“真是懷念注射器啊——哪怕有根皮管子都好。”她感歎。
王太醫聽不明白她在念叨什麽。
她望著藥碗怔怔,忽然張口自己喝了美美一大口,雙手掰開五皇子的嘴,嘴對著嘴,開始為五皇子喂藥。
王太醫驚詫得老手顫抖,這個、這個、這個小女子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啊!
白玉絲毫不拖泥帶水,順順利利把半碗藥湯喂進了五皇子的嘴巴。
她漱了口,才舒一口氣,喊:“好苦!”
王太醫心裏嘀咕:良藥苦口,既然是藥哪有不苦的!
蠟燭點起來了,一排溜兒五根,等火苗燃燒穩定明亮,她再一次熱水摻酒液洗了手,用白布裹手,捂住嘴巴,給王太醫點頭:“開始吧,麻藥起作用了。待會兒,補血的,續命的,清創的,這些藥湯就麻煩您老盯著了。”
這一刻王太醫竟然有一種錯覺,這小姑娘一點都不小,他給她認真地點了點頭,表示完全聽從調遣。
氣氛驟然緊張。
就連帷幔外的幾個宮女和太醫也都知道事情到了關鍵時刻,他們不敢進來,齊刷刷隔著簾子靜等裏頭消息。
“得割開——”白玉挑最小巧的刀具,在酒液裏泡過,又在火上燒了一會兒,看看刀刃涼下去,她捏起刀子,對著五皇子腹部匕首插進去的位置開始下刀。
王太醫趕緊準備棉花,蘸著藥湯,她割一刀,他跟著在刀口上擦拭一下。
“但願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匕首沒有插進心髒。”白玉忽然念叨。
嚇得王太醫一哆嗦,我的娘呀,難道這小女子到現在都還沒能斷定這匕首究竟插入在哪裏?既然不清楚就敢動刀子,這豈不是玩命呀!
她嘴裏念叨,手下卻不停,一刀跟著一刀,王太醫看到這是自己這輩子沒有見過的刀法,輕靈,飛快,絲毫不拖泥帶水。
這小女子,難道真跟從過名醫?這手法是從哪裏練出來的?他們太醫院也有動刀子的時候,給人割瘡呀接續斷裂的骨頭呀,但是哪曾有過這樣的熟練的手法?
她割了七八刀,王太醫看出門道來了,這是要把匕首周圍腐爛的肉都給挖掉,然後連同腐肉和匕首一起拿出來。
這辦法他自然不陌生,但是他沒有勇氣這麽做。
說到底,他怕擔不起那一份意外的責任。
她毅然這麽做了。
還是少年人有膽魄啊——王太醫心裏忽然有點感慨。
五皇子腹部的匕首周圍被割開一圈兒,她忽然喊:“準備止血藥——”王太醫趕緊捏起一個棉花蛋兒。
他的手在顫抖。
結果如何,這一下能見分曉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