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2 說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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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晴朗的白天過去以後,後麵迎來了一個清朗的夜晚,

    天一黑,一個大月亮掛在山坳高處的夜空,把大片清輝灑滿整片山穀。

    黑小白帶著軍醫們做了一整天傷患診治,直到落日時分才匆匆吃了一口飯,接著又開始治療。

    傷勢不重的,別的軍醫都可以處理,那些沉重的,甚至已經斷肢的,便都抬來等著黑小白親自動手。

    黑小白忙得腳不點地,額頭的汗水滲出一層,又一層。他卻不叫一聲苦,倒是樂嗬嗬的。

    白峰安排完夜晚的布防和明天的行軍計劃,這才便裝趕來。進門先望著黑小白和軍醫們忙碌的場景看了一會兒,這才笑了,“好,好啊,黑小白你這孩子挺能幹啊,我聽說你不但能續接斷了的骨頭,還把以前我們軍中根本不能醫治隻能放棄,眼睜睜看著去死的傷患也醫治了幾個?可有此事?”

    黑小白抬衣袖擦一把額頭的汗,咧嘴給白峰笑笑,“也不是全部都有希望醫治。那些傷了內髒和大腦的,肯定沒法救了。但是斷了骨頭的,不管是腿骨還是手臂,這都是硬傷,是能治的,有麻醉湯起作用,也不是十分的疼。隻是遺憾,沒有更好止血藥和接骨生肌藥,傷者要多受好些疼痛呢。”

    白峰轉著查看已經做完治療的士兵,有正在昏迷的,有安靜躺著的,大多數還是疼痛難忍,不斷地呻*吟。

    白峰一邊看,一邊點頭,眼神裏一會兒是對傷患疼痛的憐惜,一會兒又讚歎黑小白這接骨療傷做得好,看完又到正在忙活的軍醫們跟前來,拍拍黑小白的肩,“孩子,你忙活一整天了,也要抽空兒歇歇才是。來,陪我吃杯茶,我有些事要說。”

    眾人都拿敬佩的目光看黑小白,一個年長軍醫推一把黑小白:“去吧,白帥看重你,你應該高興才是。”

    黑小白衣服也不換,再說這行軍營中也沒有專門喝茶的地方,白峰首先在地上一塊石頭上坐了,黑小白在他對麵坐下,有小兵端來兩杯溫水。

    白峰首先喝一口水,嗬嗬笑:“打仗行軍,就是這條件,委屈你了孩子。”

    黑小白搖頭:“不算委屈,和那些已經送了性命、受了重傷的兄弟們比,我算是幸運得很了。”

    白峰目光熱切,溫和,親熱地看著黑小白,那神情當中的慈愛掩藏不住。

    黑小白怕他真情流露,禁不住喊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便故意不和他目光對視,隻是低頭喝水。

    白峰從兜裏摸出一個油紙包,解開,裏麵一個手掌心大小的厚厚書冊,遞給黑小白:“這是我行軍幾十年,積攢的常見傷病例子和治療方子,尤其有你需要的凍血膏和接續草製作配方。這些藥材都是行軍途中隨處可采到的,製作方便,價值便宜,隻是瑣碎些,我看你耐心不錯,等配起來對你治療這些傷患大大有用。”

    黑小白低頭看,看了三五頁,臉上露出歡喜,站起來恭恭敬敬作揖:“謝謝白帥。這凍血膏是止血的,接續草能促進斷骨生長彌合,這都是我們部隊中最需要的!”說完就要走,著急去配藥,幫那些處於痛苦中的傷者解決的問題。

    白峰伸手拉一把,拉著黑小白繼續坐下,月色從軍帳門口投進來,映照下,白峰的臉上顯出深重的滄桑來,他的老手拍撫著黑小白的手背,語聲遲緩:“給你說句交心的話,我近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頭一場大戰,我們能贏,隻是運氣占了大半,那摩羅軍進犯以來便一路極少遭遇強勁抵抗,所以漸漸有所防備,做夢也想不到我們這裏會埋伏一支勁敵,所以才被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後麵這仗還怎麽打,可就越來越難了——”

    黑小白本來一直躲避,不想叫人看出自己和白峰的關係,現在驟然聽到白峰流露出內心的真實想法,再加上白峰的神態、語氣,竟然是一副交代後事的模樣。想起爺爺曆來是個看得開的人,今晚這麽憂患傷感,是不是形勢真的對白家越來越不利了?他不由得癡了,心裏也不由得有些傷感。

    白峰忽然站起來解開衣扣,脫下衣衫,露出脊背來。

    “你過來——”白峰看著黑小白喊。

    黑小白跟過去,眼前一個寬大的脊背,脊背上竟然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他呆呆看著,尤其一個最大的傷疤,竟然扭結成一個大疙瘩,這需要忍受多少痛苦才能長成這樣啊。

    白峰一把抓住黑小白的手,反過去壓在自己脊背上,黑小白手腕顫抖,不由得用手心摩挲這碩大的疤痕。

    大帳內的兵士們也都被這驟然露出來的一幕驚駭了,紛紛停下手頭的活兒圍過來看。就連那些痛苦掙紮呻*吟不止的傷者也都不再出聲,一個個扭過頭來遠遠觀望這邊。

    白峰苦笑:“很多傷疤對吧——南征北戰幾十年落下的紀念啊——那個最大的疙瘩,是在我朝一世二年的秋天,我們帶軍攻打大界山時候被敵人從背後砍了一刀,幸虧有個親兵機靈,從背後揮刀替我擋了一下,這才救下了我一條命,我是活了,可是那小兄弟受了重傷沒能救活,這刀疤一天天蛻化,最後擰成了這個疙瘩。”

    這個最大的疙瘩其實不是最讓人驚駭的,大家的目光被疙瘩旁一道紫色的斑痕吸引。

    疤痕足足有五寸長,醜陋難看。看樣子是箭傷,這一箭確實凶險,再往左邊挪一寸,可能就傷著心髒了

    白峰似乎知道黑小白的目光看到了那裏,緩緩解釋:“那是我朝一世五年的春天,我帶著大軍越過采雲山在東南邊界和三家蠻荒小國展開鏖戰,那是真正的血戰啊,連續戰鬥十四個日夜……唉,不提不提了,往事已矣,一切已經過去,隻有這背上箭傷,在時刻提醒我,家國安寧,來之不易,是多少年輕兒郎在用生命換取。”

    白峰的聲音忽然變得激憤無比,抬起頭來,目光郎朗望著眼前所有的人,“世人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又有誰知道,這其中要經曆多少心靈與血肉的撕裂和熬煎?唉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孩子你們記著,作為一名將官,一個身負萬千生命和平重任的人,有時候你沒有選擇的餘地,除了服從命運的安排,承擔命裏注定的結局,你真的無能為力,一點辦法都沒有!”

    黑小白嬌嫩柔軟的手心終於落定,輕輕撫摸這道醜陋無比的紫色傷痕,同時看了看自己手心裏握著的弓箭,得需要多粗多長的一支箭才能把人射出這麽醜陋扭曲的一道疤痕來?那得經過多麽嚴重的劇痛?

    幾個躺著的患者遠遠躺著看到,禁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哭什麽”白峰卻有些幽默地笑起來,“箭頭上有毒,為了徹底拔除毒傷,軍醫用刀子剜肉、刮骨,我痛昏死了三回。我那小孫子琪兒啊,小時候最喜歡摸著我的脊背問我了,爺爺你當時疼不疼?哭鼻子了沒有?我總是告訴他,我不疼,沒哭,我是堂堂男子漢,流血不流淚,怎麽能哭呢!嗬嗬,我竟然是怕小孫子笑話我,我老頭子其實在孫子麵前挺愛麵子的!但是現在我告訴你們,疼,我不是鐵打的,怎麽會不疼呢?!我也哭了,當時受不住就大聲哭。惹得滿營的將士們跟著抹眼淚。”

    幾個兵士悄悄摸起了眼淚。

    白峰的手盤繞到身後,自己指著最下麵一個暗紅色圓形傷口,“算起來這是我身上最後一次落下的傷痕。不是流矢飛箭也不是長劍大刀,更不是敵人傷我,是我自己在這裏刺了一匕首。”

    蒼老的白發在風裏搖擺,目光深深地看著所有人,忽然笑了,“孩子們,你們都要記住了,有時候最強大最致命最陰毒的敵人不是明刀明槍的敵人,最邪惡的戰鬥不是和敵人之間,而可能是和自己的親朋好友之間,甚至是曾經最親近最信任的人。那是我朝二世二年,已經是全國戰鬥結束,邊境安寧,天下太平的時候了……唉,說起來你們不會明白的,你們這輩人啊,都還小,不要說你們,我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至今都不能明白徹底地想清楚這件事,何苦是你們。”

    黑小白忽然插嘴:“這匕首,究竟是誰刺的?”

    黑小白的聲音冷峻,低沉,好像他驟然蒼老了幾十歲,不再是那個剛剛長成的青年,而是一位飽經了人世滄桑的老人。

    白峰似乎愣了一瞬,有些艱難地咽一口唾沫,他在猶豫要不要回答。

    黑小白似乎聽不到答案不甘心,“就算在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我們這些後輩小人,心裏要恨你那些仇敵,至少也知道該去找誰報仇。就算我們不報仇,至少也該叫我們知道,誰是朋友君子,誰是敵人小人,不然我們萬一敵我不分難辨真假呢?”

    白峰歎一口氣,“你說得有道理。這一刀確實不是我自己刺的,從背後插我一刀的,就是秦簡,如今西南大營都監,從前我麾下一名愛將。是我一手提拔培養起來的。我這一輩子打仗無數,培養的將才也很多,大多數都行事正派,心地純良,隻有這秦簡是最出格的一個。都怪我當時眼拙,沒有看出這個人以後的路數。唉,都怪我識人不清,才加劇了後來的艱難呐!不提了,如今再也不提了!”

    一個老士兵忽然站出來,一臉憤慨,氣得連身子都在打著擺子顫抖:“原來在老將軍您背後下黑手的果是秦簡這小人,當時我聽大家偷偷議論說就是他,要手刃了他,可惜老將軍您不承認,還說是您自己刺的,您一心護著那秦簡,我們也就沒辦法了。唉唉,您說您老啊,為此讓多少弟兄寒心呐!”

    說完跺腳,神情痛苦難當。

    白峰也是憤恨難當,劇烈地搖頭:“都是老頭子我婦人心腸,總想著他太年輕,給他一個機會,盼他能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畢竟是我眼看著一路成長起來的人才呐,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要培養這樣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啊。誰知道他表麵上裝作悔改的樣子來欺瞞我們,背後卻暗做手腳,偷偷走了尹左相的門路,還極力攛掇我歸隱,等我交出帥印,歸隱鄉野,他就順順利利掌控了西南大營。”

    老兵搖頭:“豈止是一個西南大營,他的手早就能遮蓋天地了,這些年來,我們甲子兵任由他擺布欺淩,沒少吃虧。我們日子艱難,但心裏總是感覺有朝一日白老將軍會重新出山,重新召集昔日舊部弟兄,我們重新豎起白老將軍的旗幟,大家轟轟烈烈地好好打上幾場勝仗,立些大功。也好出出弟兄們胸口這憋悶了許久的悶氣。還好還好,蒼天有眼,讓我們盼到了這一天呐!”

    “是啊,是啊——如今我們跟著白帥,哪怕是刀山火海出生入死,也都值了!”隨著語聲,大帳門口嘩啦啦湧進來黑壓壓一批人,正是軍中一些老部下。聽到將軍帳中夜坐懷舊,一個個心情激蕩,禁不住圍了進來。

    白峰穿好衣裳,傷感低沉神情一掃而過,笑哈哈給大家抱拳,“好好好,既然我們有緣分再次走到一起,我白峰就是豁出這把老骨頭,也會帶大家打出一個名堂,拚出一個前途!”

    黑小白默默退後,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心裏也不由得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有這樣智謀雙全的將才帶著,不愁打不了勝仗。不愁白家最後不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