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6 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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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停止一般難捱。

    第二天啞姑還在沉睡,牢頭帶著獄卒放早飯的罵罵咧咧聲吵醒了她。

    “哎,那誰,發啥愣呢,過來接飯——”啞姑被提醒了,趕緊端起自己的木頭碗伸出去,“咣”一聲,一勺子帶著黴味的米飯扣進來,然後是一勺子清水煮白菜。

    這就是一天的夥食了,迎麵就能聞到米飯的黴味。

    她一陣反胃,沒胃口。

    不過舍不得倒掉,便放在靠近牆根的地方,過會兒想吃了再慢慢吃吧。

    各個牢房呼嚕呼嚕的吃飯聲響成一片。

    啞姑就在這聲音裏靜默。

    前頭傳來又一串腳步,巡監的今天提前來了。

    是那個小牢子。

    “大哥,我沒吃飽——給我的飯太少了!”一個胖子從獄門伸出魔爪一樣的髒手祈求。

    小牢子皺眉:“沒吃飽應該跟放飯的人說呀,我又不管飯。”

    “嘻嘻。你不是長得嫩嘛,叫大哥啃一口,肯定比娘們還有味兒!”

    胖子嬉笑著縮回手,他怕挨揍。

    小牢子又一次被“揩油”,不過他今天不生氣,也不理睬這些人的無聊,自顧往前巡視。路過啞姑門口的時候,匆匆伸出手遞進來一個包裹。

    啞姑好像也心有靈犀一樣早就立在門口等著。

    她接過包裹,輕輕一笑,“謝謝。”

    巡查結束,小牢子走了。

    啞姑摸索著打開包裹,居然有三根蠟燭,一個打火石。

    還有一個大饅頭。

    是新鮮饅頭,不是發黴的腐臭的變味的。

    在黑暗中沒人看到她的驚喜,她大口吃起來,長了這麽大似乎就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饅頭。

    她被噎住了,深呼吸,梗著脖子使勁地下咽,眼淚終於撲簌簌落下來。

    她吃完最後一口饅頭,盤腿在下,點起一根蠟燭,研磨寫字。

    從昨天下午開始默寫以來,記憶的大門被打開了,一發不可收拾,可惜蠟燭燃盡被迫中斷書寫,但是夜晚的睡夢裏滿腦子都是關於師父和師父治病救人的場麵,她采藥、配藥、製作丸藥和給病人診治時的嘮嘮叨叨——師父是真心希望她這個小弟子能好好跟著學,可惜自己太貪玩,又覺得西醫比中醫厲害,所以總是丟兒郎當地應付著——即使是應付著草草看到學到的這點,現在回想起來也足夠她一輩子受益。所以她得全部寫出來,然後慢慢整理,用於以後的治病過程。

    此刻重新拿起筆,昨夜反複在肚子裏思索過的情景,像流水一樣往出湧,她飛快地寫著。

    蠟燭的煙霧熏得她直咳嗽——可惜啊,滿紙的好方子,其中不乏祛痰止咳潤喉養肺的,隻是她身在這裏,沒有哪怕是一味藥給自己吃。

    加上她上次重病壓根就沒好,進了這監牢裏又是飽受饑渴陰涼,感覺這身子有病情加重的跡象。

    她知道其實沒啥大毛病,就是勞累過度沒有好好休息和進補造成的。所以也就不大在意,隻是寫一會兒就有些頭暈眼花,這讓她很沮喪,要知道此刻這種文思泉湧的狀態實在是太難得了,她清楚自己已經徹底離開師父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再回到她身邊聆聽她絮叨、向她請教中醫知識!所以這些滿腦子清晰無比地翻湧的記憶,真是太珍貴太珍貴了!可能錯過這個大腦發燒的良機,以後哪怕撞破腦門也不一定會有這樣的好狀態!

    所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她有些任性地堅持著。

    可惜眩暈越來越嚴重——眼前的燭火在閃爍,字兒也一個大一個小,怎麽也寫不整齊。

    要是有點人參就好了,嘴裏含上參片,可能會好一些。

    柳萬為什麽不來呢?柳丁茂究竟會不會在為救自己而奔走?

    其實事情明擺著,案情已經明了,李明遠知州也已經親眼目睹了她的接生本事;也已經知道一屍兩命的事,真的不是她的過失,即便在醫術發達的現代社會,也沒有哪個醫院哪個醫生會完全能保證每一個產婦和胎兒會百分百安全無事。

    生死有命,這句話看似迷信,其實細想也有道理,一個人的命真的在骨子裏,在一種冥冥中看不見的力量主宰下——其實她何嚐願意產婦和胎兒死亡!醫者父母心,沒有哪個大夫願意看到鮮活的生命花朵在自己手裏凋殘。

    現在回味這個案子,知州為什麽遲遲不再過堂,為什麽不給她結案——估計是在等待,等待什麽呢?肯定是柳家的反應。說白了,就是等著柳家送銀子。

    她這麽認定,是有依據的——前麵李知州一次次勒索柳丁茂以支援戰爭的名義捐銀子,是她出主意讓柳丁茂裝病躲災。李明遠不是吃素的,肯定心裏對柳丁茂有看法,此刻抓住機會難免要狠狠地敲一竹杠。而且早就可以看出,李明遠是個貪婪的人,這樣的人抓住一個機會肯定要發一筆橫財,況且這次抓住的是柳家的辮子,所以不狠狠弄一筆都不合常理。

    所以這個案子的出路其實很明確,要麽從苦主那裏下手,買通上告的死者家屬,讓他們不再上告;要麽,走李明遠的門路,用金錢敲門。

    柳萬畢竟還小,白子琪遠在天涯,所以唯一能救她的,隻有柳丁茂。

    可是柳丁茂會舍得大把的銀子嗎?畢竟,這不會是一筆小錢。

    畢竟,她不是他們的至親骨肉,隻是一個廉價買回來的童養媳婦。

    就算她已經為他們做了那麽多,可是,在這樣的考驗麵前,他們還會念著她的好,付出那麽大的代價來交換嗎?

    管他呢——她搖搖頭,苦笑著繼續寫。

    她的燭火早就引起了附近牢房的注意,好多犯人都眼巴巴地看這裏,因為在這暗沉沉不見天日的地方,有一星火光亮著,是很奢侈的。

    “哎,那姑娘,你認識牢子對不對?幫我們也求求情吧,我們也想點個蠟燭照照亮!”

    一個漢子喊。

    啞姑抬頭看看他,又低頭忙碌,實在懶得理睬。

    時間似乎過得飛快,她咬著牙寫,一根蠟燭燃盡,複活的記憶不敢讓中斷,趕緊燃起第二根,一口氣又寫到一根蠟燭燒完。

    太累了,還剩下一根蠟燭也舍不得再點,就蜷縮著身子歇息。

    一陣腳步在幽深的監牢裏響過,巡監的又來了,她慢慢睜開眼,心裏暗暗盼著是小牢子,但實在沒力氣爬起來到門口去等他。

    “大人——大人——小人有情況上報——”忽然一個男聲喊道。

    啞姑迷迷糊糊聽得出是她對麵監牢的那個男人。

    “老實點——想挨揍是不是?”巡監的人喊。

    啞姑有點失望,來的不是小牢子,而是牢頭尤大文,一個凶巴巴的矮胖子。

    “大人——有人作弊!夾帶私遞東西!算不算重要情況?”對麵的男犯喊。

    “哦?誰?私遞了什麽東西?”尤大文似乎對這種打報告的內容很感興趣。

    “是她——那個女人,有人給她送了蠟燭,還有筆墨紙硯,她在牢裏寫字呢,神神秘秘的,肯定是在寫狀子呢,官老爺把她關進監牢她不服氣,是在寫著罵你們呢!”

    啞姑靜靜聽著,感覺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問題,不會真有人告這樣的私狀吧。無聊。

    況且自己點燈寫書,又不曾幹擾著大家不是嗎。

    不過既然有人當做正經事上告,那麽肯定要有麻煩了。她掙紮著爬起來。牢頭果然已經走了過來,手裏棒子敲著門框,“喂喂,起來了——”說著門鎖嘩啦啦響,他打開牢門走了進來。

    啞姑爬起來,借著牢頭手裏的燈籠打量牢頭,這尤大文看樣子昨夜熬夜了,兩眼通紅,脾氣也很不好,“就是你夾帶私遞東西了?交出來吧——”

    啞姑知道死扛的下場不會好,所以毫不猶豫從爛草下捧出東西遞上,“我隻是寫了點字——請大爺明鑒。”

    尤大文掃一眼,本來已經撂開了,要繼續找這小女子的麻煩,但那紙上“難產秘方”幾個字鑽進了他的眼睛。

    他手一抖,借著燈光看,果然,紙上明明白白寫著:“婦女難產助產秘方”,從一到十,分作不同的情況,列出了不同的助產辦法和用藥方子。

    “你果然會接生?”他正式打量這個女子。上次這個人犯被提出去過堂後,他就聽說這女子因為給人接生而惹了麻煩,他懶得細打問,生娃是婦女們的事,審案子是老爺和師爺的事,他一個牢頭,隻要看管好送進監牢的人犯就是,別的和他無關。

    啞姑點頭,“會一點。但是,不能保證所有的產婦和孩子都能平安無事,我不是神。”

    她的聲音有些悲涼,為傷害過的她的人和事。

    她一心盼著大家都好,可還是會出意外,有些意外不是她能左右的,比如這次引發她牢獄之災的產婦之死,可她真的已經盡力了。

    “難產也有辦法?”尤牢頭緊追著問,他的聲音有點緊張。

    啞姑從這忽然緊張的神情裏聞到了一絲信息,這個男子家裏有產婦,而且可能麵臨難產,所以,可能對她有利的一個時機正在靠近。

    她忽然鎮靜下來,斷定自己寫出的這些寶貝有救了,至少不會毀壞在這個牢頭手裏。

    “難產分很多種,要根據產婦個人的情況來診斷,在沒有見到本人之前,我不敢誇口說自己能處理所有的難產情況,但是——”她望著尤牢頭眼睛裏的血絲,“我敢誇海口,這靈州府,甚至東涼國,你找不出第二個比我更能診治婦女難產的人了。”

    “她吹牛!”對麵的男子一直關注著這邊的動靜,等著看尤大文處罰那個特殊到居然可以點燈的女子,可等了半天沒見尤牢頭動靜,而且看樣子有被那女子蠱惑的跡象,他趕緊添油加醋:“她才多大年紀呀,看著不過十四五歲,人家接生婆哪個不是五六十歲,七八十歲的也才更金貴呢,她這點年紀不要說接生,隻怕連女人生孩子都沒見過呢!”

    尤牢頭繼續翻看啞姑的手跡,已經寫了厚厚一遝,字體端秀,排行整齊,雖然有好多字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但是看著讓人心裏很舒服,禁不住想往下看。他一口氣看完了關於婦女難產的所有論述和急救方,莊重地把紙業交到啞姑麵前,“想寫就寫吧,別偷偷摸摸了,蠟燭不夠我再幫你弄幾根來,這裏暗,別熬壞了眼睛。”

    出乎意料的結果。不過也在意料之中。

    啞姑還是想流淚,心裏暖烘烘的,有點感動。

    “謝謝您。”她輕輕說。

    “隻是我有點事想麻煩你——”尤牢頭搓著手,回頭瞪一眼那個惹是生非的漢子,“人家姑娘寫點字兒咋地?我看了,沒啥大不了的,又沒寫反對公家反對朝廷的話!楊大嘴你要再多事兒亂嚼舌根,老子拔了你那長舌婦才有的舌頭!”

    嚇得那楊大嘴縮回脖子,躲進牢房深處。

    尤大文才看啞姑:“我老妹子,懷孕十一個月了,遲遲不生,那肚子鼓得這麽大,這幾天疼得不得了,我們家請遍了附近的婦科大夫、接生穩婆,都沒治!前兒開始人就一陣一陣的迷糊,還出血,現在隻能在家裏等死——”

    他還沒說完,啞姑已經插嘴:“是不是流的不全是血,而是黑紫的淤血,一陣一陣的流,像月信快結束時候的淤血,隻是遠比月信的量還多?”

    尤大文搖頭,有些難為情,“這個我不知道,就算我疼愛妹子,可我一個大男人家的也可能跑去問這些吧,再說我公務忙,都是賤內天天去妹子家照顧。”

    “情況不太好,也不敢再耽誤。”啞姑眉頭深鎖,“隻有見到病人我才能救治,可我現在……”

    尤大文跟著犯愁,“容我想想吧,這事確實太難了——她進不來,你出不去——”

    一個在押女犯,一個是大腹便便的產婦,確實很難見麵。

    “你把人拉來吧,在府衙附近找個房間,夜裏悄悄帶我出去——”啞姑是確實想救人,盡管上次救人造成的麻煩還沒有解決,可聽這尤大文妹子的情況實在是危急。

    尤大文忽然一把抓住啞姑的手,這姑娘太瘦,手單薄細長,也可能牢裏實在陰寒,她的手冰涼。

    “你等著。”尤大文冒出一句話,轉身就走了。

    他把燈籠留在了這裏。

    啞姑卻不想再寫《啞姑玉經》,靜靜望著那燈籠出神,她想不明白,對麵那漢子是什麽心理,為什麽要告狀?難道監牢把人關瘋了,瘋狗一樣逮住人就咬?

    算了,不想了,她吹滅燈,閉眼養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