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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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屬性不同,做事的方法也不同。

    武夫講道理用拳頭,文人講道理用筆頭。

    而麵對著一位武夫出身不那麽講道理的皇帝,大多數大臣還是很不敢和他用拳頭講道理的,然而用筆頭也沒什麽卵用,三十二顆頭顱就是前車之鑒。

    雖然心中覺得陛下對寒門子弟理應寬容愛待些,但也沒人真想拿命去試試那個寬容的底線到底在哪裏,於是在一番商議之後,寒門大臣們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即日響午,當屆科考被選用的寒門學子,自發在大殿外靜坐抗議。

    這個方法其實是很有道理的,它即保證了仗勢夠大,皇帝能知道,也很安分,不至於真鬧出人命,畢竟沉默的抗議和歇斯底裏的罵街有很大區別。最讓老臣放心的是,靜坐人選都是新一批的國之棟梁。

    再怎麽生氣,皇帝也不至於把自己親手種出來的樹苗全部扼死。

    那些白衣學子靜默無語地坐在炎炎烈日之下,縱使汗流浹背,也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聲音,他們以這種沉默抗議的方式傳遞著一種意誌——搞事的意誌。

    皇宮的消息總是最靈通的。

    當那群白衣學子坐下的那一刻,就有人把消息送到了金鑒殿,當時虞喬在和穆深麵對麵地批改奏章。

    聞得消息,穆深麵色變都未變,淡淡道:“知道了。”

    稟報消息的太監知趣地退到一旁,再無言語。

    虞喬也沒有說話,他抬眼望了一眼沙漏,然後繼續批改奏章。

    很快就三個時辰過去了,厚厚一遝奏章堆積而成的小山已經消失,兩人不約而同地擱下了筆,這時,虞喬才再次抬眼望了一眼沙漏。

    時間差不多了。

    他轉目,正巧於穆深對視,男人懶洋洋地朝後一仰,道:“要走了?”

    虞喬頓了頓,垂目道:“陛下不去?”

    穆深笑了笑道:“你現在去,不早不晚趕上最好時候,我現在去,什麽時候都是錯了時辰,皇後難道不知道嗎?”

    虞喬聞言,不由深深望去,卻見男人已經闔上雙眼,倚在靠椅上,俊美邪肆的臉龐上難得帶了一絲疲倦,看上去像是真的疲憊不堪,沉沉睡去。

    他停頓了片刻,最終還是從座位上起身,朝殿外走去,在經過德九時,他輕聲道:“給陛下拿一條薄毯,夏日勿貪涼。”

    德九垂首應是。

    待他走出殿外,椅上的男人才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大門前那個逐漸變小的身影,似笑非笑地道:“小沒良心的……連親手給我蓋一下都不肯,怎麽就這麽……招我喜歡呢?”

    .

    響午時分,烈日炎炎。

    毒辣的日光酷厲地照在白衣學子的身上,一層又一層的汗漿浸濕了衣衫,一絲不苟的發鬢也變得淩亂。在長達三個時辰的靜默之中,無人搭理的處境和身體上的折磨使得多數沉浸在虛無狂熱中的人冷靜下來,開始思考今日的處境,而越是思考的深入,越是令人心驚膽戰。

    交流的目光變得疑惑,動搖,終於還是有人忍不住開口,朝第一列為首的人道:“劉鈞,你看今日……”

    劉鈞回頭看了那人一眼,他長眉入鬢,容顏俊秀,在這次科考中名列前茅,為寒門之首,眾人皆信服於他。他平日也十分溫和,但一旦沉下臉色,那便顯得極其嚴肅方正,隻是一眼就令那人訕訕不敢言。劉鈞環視周圍學子,冷聲道:“我等既是為陛下效忠,便是有刀山火海也趟得,何況區區靜坐數個時辰,如果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又有何資格忠言逆耳!”

    此言一出,之前那些動搖的人紛紛羞恥不已,深感自己覺悟不夠,卯足精神要堅持到陛下看見為止,於是一個個坐姿更加端正,神情肅穆如喪考妣。

    劉鈞這才收回目光,他望了一眼烈日,心中暗道:時辰應該到了。

    這時,一道由太監發出的尖利長音劃破空氣,刺激著所有人的耳膜:“皇後娘娘到——”

    那些學子聽得終於有人來,不由一個個倍受鼓舞,更以感激的目光望向劉鈞,覺得他果然目光如炬,料事如神。

    他們卻沒有看到,劉鈞聽到來人的那一刻就麵色微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驚濤駭浪。

    皇後?

    怎麽會是皇後?

    來的人明明應該是陛下,怎麽會是皇後!?

    不等他腦中九曲十八彎過上一遍,隻見一架裝飾著龍鳳流蘇的車攆緩緩來臨,車攆上坐著一人,膚白似雪,唇含丹朱。

    也許是烈日陽光太過耀眼,劉鈞在那一刻竟然不敢直視,眼中一陣刺痛。他伏下身,和周圍一片學子一樣行禮。

    “學生見過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過了許久,他才聽到上麵傳來一聲冷淡清徹的聲音。

    “起。”

    他緩緩起身,這次終於看見了這位昔日的同窗。對方一身白衣,黑發似瀑,看上去於往常無二,一雙黑眸空而幽靜,卻仿佛能一眼看穿他的內心所想。

    劉鈞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這種預感在虞喬開口說話時達到了巔峰。

    虞喬的目光掃過地上每一位學子,他看上去無喜無怒,隻是淡淡道:“眾卿如此,令我和陛下很是失望。”

    “如長舌婦人一般聽信他人之言,攪亂宮紀,實乃書生之恥。”

    此言一出,眾即嘩然,便有學子忍不住義憤填膺道:“娘娘好大口氣,我等是為天下大義……”

    “天下大義?”虞喬道:“什麽天下大義?本宮怎麽不知道哪裏有天下大義需要爾等來扶持,朝堂上那些大人是死絕了還是不能用了?需要你們這群連任命都沒有的書生來強出頭?爾等是上知天文還是下通地理,發現我大齊即將國破家亡山河倒傾,需要你們來拯救?”

    他這一番話諷刺意味極重,堵得學子一句話都不能駁,隻能麵紅耳赤,幾個其他學子看不過去,憤然道:“連擔憂國事都不可,娘娘未免也太……”

    “本宮沒有說不可。”虞喬麵無表情道:“但可,並非如眾卿一般嘩眾取寵,攪亂宮紀,這置陛下於何地?你們口口聲聲說著為陛下分憂,卻是要把陛下打造成天下之笑柄?既然有憂心之事,何不寫好朝章提交上來,本宮自認批改奏折還算勤勉,當然能好好審閱眾卿之煩惱!”

    我們特麽的就是知道你很勤勉才不敢寫奏折的啊!

    一眾學子幾欲嘔血,這是要有多無恥才能說出這樣的話,想想看,我找老師準備打班長的小報告,結果老師說好吧,你寫好了報告交給班長吧。這小報告怎麽還打的下去,這簡直要命啊!

    “學生並非此意。”劉鈞忽然道:“我等並非是有意冒犯陛下,隻是眼見皇後娘娘八麵威風,大權在握,不知是否還記得昔日同窗之誼。”

    此言表麵好似奉承,其中暗含的毒辣卻不容錯認。你昔日還是一名書生與我們同上考場,今日卻賣身於帝王家開了後/庭/花,如此作為,又怎能服眾?

    幾位學子也露出輕蔑不平之色,嘀嘀咕咕之聲到底難免。虞喬卻微微一笑,饒有趣味道:“劉卿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劉鈞一怔,道:“並無。”

    虞喬聞言垂目,麵上依然沒有什麽表情,卻莫名顯得有些孤寂蕭然,他道:“如此,你又怎能體會本宮之痛?本宮家中隻有一姐,她犯下滔天大錯,本宮又怎能不為她彌補一二?本是無奈之舉,應時之需,又有誰能時光倒轉,重來一次?如此本宮縱使為天下人唾罵,好歹也保全了家中婦孺,便也心甘情願。”

    他這一番話說得十分的動情,在場學子也少不得為他觸動,再一想之前傳聞,深覺自己實在是站在道德高點上說話不腰疼,難免有些慚愧,皆訕訕不語。

    劉鈞麵色變了又變,道:“那娘娘為何每日在朝堂……”

    虞喬以衣袖擦拭了眼角,繼續道:“然,我終究是書生出身,十年寒窗苦讀,又怎能不渴望一展抱負,如此入宮,也算是為陛下分憂,了卻一番心願。卻不想好心辦錯事,引起眾多非議,今日聽聞爾等昔日同窗竟然為謠言所惑,作出自耽前程之師,實在痛心疾首,匆匆趕來,少不得說錯些話,望各位體恤一二,不要誤解本宮一番心意。”

    眾人大慟,不免憐香惜玉,感激涕零,想想他們尚能為國出力,一展抱負,虞喬如此才華,卻隻能深居宮中,想做些為國為民的事情都要被人誤解,實在是可悲可憐。而自己聽信謠言,一時衝動釀成大錯,他卻憂心眾人前途,刻意趕來阻止,這……這實在是令人慚愧不已啊!

    如此才華,如此品性,卻如此遭遇!念及此處,寒門學子不由悲從心來,熱淚盈眶,企圖安慰又覺言語無力,隻能默然無言,以袖拭淚。虞喬這時方察覺眾人情態,長歎一聲道:“眾卿何必為我難過?不若與本宮多論些時事民生,當下政務,讓本宮一展眼界,了卻遺憾。”

    眾學子聞言,一個個自然是爭先恐後,踴躍言論,當下場麵立轉,之前人人要批/鬥的氣勢已經煙消霧散。劉鈞站在一旁,眼見大勢一去不複返,心中一片冰涼,唯剩毛骨悚然。

    他細思極恐,偏生腦子好使,一下就想通其中關竅。之前虞喬先冷待他們三個時辰,用烈日磨去他們身上銳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在氣勢最竭時出場,華服尊轎,一塵不染,對比他們狼狽不堪,令人心生退意。這就是“勢”,他借勢將眾人打壓到最低穀,然後再和顏悅色,輕聲細語道出苦衷,這就是“情”。他以勢壓人,以情動人,今日之後,這些學子不說死心塌地,起碼有一半對他心悅誠服,如此手段高超,真真是可怕的人物。

    劉鈞想到這裏,眼見在場那些學子一個個都沉醉在虞喬的博聞強識,出口成章之下,心中不由默然,他便知今日之事已經不成,不但不成,還被對方反將一軍,隻怕日後難過。

    這時,他卻見虞喬朝他這邊轉過頭來,言笑晏晏道;“劉卿在思索何事?莫不是在想陛下今日為何未來?”

    劉鈞一震,卻聽到對方慢條斯理地道:“本來本宮是邀陛下一同前來,可陛下不願壞了本宮和昔日同窗重修舊好之機會,所以便要本宮獨自前來,如果劉卿希望今日還能見到陛下,恐怕是要失望了。”

    他一番話咬字清晰,語速適中,聽上去十分悅耳,那些被迷住了的寒門學子紛紛點頭,覺得理應如此。可劉鈞此時如同墮入寒窟,手腳冰涼的動彈不得。

    虞喬看出來了……他想要借此機會在陛下麵前露麵,留下印象……他以為皇上和世家出身的皇後之前必有矛盾,那些和諧假象不過是掩人耳目,可……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皇上就是和皇後情投意合,好似一人呢?

    不然如何解釋一個可以博得學子忠心的大好機會被皇上讓給了皇後?

    世家皇後如果收服了寒門眾人會有什麽後果?皇上難道不知道?

    那如果是這樣……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豈不是自以為是的得罪了皇後?

    他們這一屆學子已經不被世家所容,寒門那些大臣也不可能為了他一個人對上皇後,如果陛下再不保他……那他,還有什麽前程可言?

    想明白這一點,劉鈞頭暈耳鳴,之前烈日下都沒有多流的汗水卻停不住一樣地從背上淌下來,他冷汗涔涔地望著虞喬,卻眼見對方衝他一笑,意味深長。

    “本宮才和陛下商議,近幾日你們的任命就會被下達,在此恭祝眾位同窗前程似錦了。”

    這當然是個大好消息,眾人自然喜上眉梢,紛紛朝虞喬道謝,虞喬望著僵立的劉鈞,笑道:“劉卿如此才華橫溢,自然有一份大好前程,本宮在此提前祝賀了。”

    劉鈞心中一沉,頂著眾人又羨又妒的眼光,朝虞喬行禮,聲音嘶啞斷續。

    “多謝……娘娘。”

    數時之後,學子們接二連三地從殿門前退去,來時義憤填膺,走時卻大不一樣,除了劉鈞失魂落魄,不少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虞一郎到底是虞一郎,如此博聞廣識,真叫我大開眼界……”

    “當日科考時我還不服,今日一見,嘖嘖,心服口服。”

    “到底是世家出來的……”

    “現在該喚皇後娘娘了吧?”

    此話一出,如同澆了一盆冷水,眾人皆沉默,但這種沉默,和之前的沉默又不一樣。

    許久,才有人歎道:“明明是如此謫仙般的人物,卻要被困於樊籠之中,你我怎能不體諒他心中苦痛,陛下如此行事,實在是罪過。”

    他這樣說話在今日之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因為在場不少人都是陛下的腦殘粉,但現在這麽一提,竟然無人反對,還有許多義憤填膺的附和之聲。

    那人受到鼓勵,繼續道:“所以我覺得,我們更應該為皇後娘……殿下盡一份力,他人不能理解,我們這些昔日同窗難道也要任誤會發酵下去嗎?殿下已經如此不易還一心為我們著想,我們也要報殿下在朝堂上一展宏圖,不然豈不是無情無義?”

    “說的也是……”

    “我也覺得殿下挺不容易的。”

    “我回去就和老師說……”

    三言兩語之間,風向已經逆轉,昔日的皇帝·腦殘粉·小分隊已經更名為皇後·迷弟·小分隊,並且在未來起到了不可磨滅的搞事作用……

    而眼下,天色已經即將暗沉,虞喬完成了他此次最大的目的,準備回宮,好好用一頓晚膳。在回宮路上看到桃園花樹開得正好,他興致一上來,便打發了宮人,自己走進那桃園。

    待散了會步,虞喬走到一株桃樹下,拈起一朵落花放於鼻間輕嗅,這是他難得放鬆的時候,不用思考什麽事,不用麵對什麽人。

    這時他身後卻傳來一聲低喚,似情深意重,又似愁腸百結。

    “……殿下。”

    虞喬聞聲,微微一停,頃刻之後轉過身來,隻見身後一人,長身玉立,金冠紅甲,手中一隻長槍,雄姿英發,姿容如玉。他生得一雙似喜非喜多情目,望向虞喬的時候目光之情深,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

    虞喬揚了一揚嘴角,神情卻真正冷淡下來,他道:“姐夫。”

    眼前之人,正是孫家嫡長子,虞語柔的未婚夫,孫楯。

    孫楯哪裏看不出他的冷淡,可他滿心滿眼都是眼前人拈花出塵的模樣,數日的心心念念就在眼前,哪裏又能管那麽多。他低聲道:“你……你在宮裏可還好,我幾次去尋你,你都在金鑒殿……他待你好不好,有什麽不適應的你就告訴我,我便是拚了命也要幫你的……”

    “姐夫。”虞喬神情冷淡,聲音更冷淡:“我在宮中很好,其餘的不要再多問了,這不是你該說的話,今日之事我就當沒發生過,請回吧。”說完轉頭就要走,當真是留都不留。

    孫楯當下慌了,顧不得身在宮廷耳目眾多,追上去道:“你怎麽可能會很好,他是什麽人我不知道嗎?怎麽會對你好……”

    虞喬煩不勝煩,幾乎是要冷笑了,還沒等他反駁,隻聞悠悠一聲從右邊小徑傳來,如晴天驚雷:“朕是怎樣的人,看來孫參領是比朕還清楚啊。”

    小徑一時燈火通明,德九和幾個太監手持燈籠,垂身立於兩旁,穆深從路徑中走出,一身黑衣上繡著張牙舞爪的五爪金龍,他幽幽看著已經僵立的孫楯,驚訝道:“愛卿何不把話說的清楚一些?讓朕明白朕在愛卿心中是個怎樣的形象?”

    孫楯僵硬至極,不發一言,虞喬倒是很淡然,抬眼望著男人道:“陛下怎麽來了?”

    穆深長歎一聲,道:“朕要是再不來,朕的皇後就要被別人拐跑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穆深:學子鬧事關我啥事,朕要睡覺。

    德九:陛下不得了啦!皇後娘娘要和人跑啦!

    穆深:(霍然起身)他敢!睡什麽睡!起駕!朕要去找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