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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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府,虞喬來過很多次, 住過很長時間, 可沒有哪一次, 感受是這般複雜。
帶著一絲解脫, 一絲平靜, 他走進了這間古老的大宅。
大隊的侍衛緊緊跟隨其後,警惕著四周,保護著他的安全。
虞家所有的人都被控製住了, 這一場戰爭, 皇後大勝, 再無挽回之地。站錯隊的人自知沒了希望, 絕望至極, 連話都不敢說。一時間,屋中靜的連針落下的聲音都聽得見。
虞喬走了幾步, 被人攔住了,來者是他的繼母, 王氏。
他冷漠地看著這個女人, 女人已經儼然沒了以往溫婉端莊的模樣,發鬢淩亂, 衣衫不整, 望向他的眼神充滿了恨意。
不待他開口, 侍衛便怒斥道:“什麽人!膽敢攔殿下的路!罪婦竟敢冒犯皇後!?”
王氏發出桀桀怪笑,她盯著虞喬嘲諷道:“皇後?我女兒才該是皇後?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知道羞恥?”
虞喬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她,徑直向前走去。王氏一個人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忽然捂住臉,低低笑了起來。
她也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子,在她們那一輩的女人眼裏,吳音,就是一個噩夢,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來。
家世,長相,才華,什麽都有,什麽都完美無缺,隻要和她站在一起,就沒有人能看得到她。
她對於吳音一直以來的怨恨,到後來都變成了一種古怪的感情,以至於在虞長笙找上她時,她感到了隱秘的竊喜,就算你傾國傾城又怎麽樣,你的男人,不一樣會在外麵沾花惹草?
吳音死了,她以為她贏了。
可她現在才明白,她不過是一株依附著虞長笙的菟絲花,虞長笙贏了,她不一定贏,可虞長笙輸了,她就絕對要輸。
一敗塗地。
王氏忽然極癲狂地大笑起來:“我沒有輸……我為什麽要輸……我沒有!”
她掙脫了幾個來抓她的侍衛,衝向一旁的梁柱,狠狠一頭撞在柱上,瞬間鮮血四濺,一命嗚呼。
剛剛被從柴房中找出來的虞語柔好巧不巧正看見了這一幕,頓時嚇的三魂六魄全沒了,她被關了一夜,又沒人照顧,嬌養的身體經受不住,發起了高燒。現在眼見這般場景,嚇得頓時抽了過去,倒在地上不斷痙攣,眼睛瞪的大大的,滿眼不敢置信。
為什麽會是這樣……她明明該是當上公主的人啊,她應該笑到最後才對啊,父親怎麽可能會輸,母親怎麽會死?
她想要說話,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怪聲,渾身不住顫抖著,倒是把侍衛嚇了一跳,心道哪裏來的神經病。
高貴優雅的王氏,聰明美麗的虞大小姐,在離開了虞長笙的庇護之後,所要麵對的自己的樣子,才是她們真正的樣子。
從夢中被喚醒的滋味,可是一點也不好受。
王氏受不了,所以她死了,虞語柔還能活多久,也是個未知數。
虞喬沒有在意身後發生的事情,他漠然地步步向前,走向了諸多人警惕看守著的書房。
虞清清一直焦急地等在門外,看到他來,頓時眼前一亮,端莊行禮道:“見過殿下。”
虞喬停了停,對她笑了笑:“堂姐好,好久不見了。”
“哪裏的事,殿下事務繁多,我們怎好打擾呢。”虞清清笑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人竟然還在地下建了個暗室,實在是太可怕了。”
兩個時辰之前,正是她的父親虞太守通風報信,使得黑衣衛在暗室中準確無誤地截獲了企圖逃跑的虞長笙。
虞喬微微一笑,淡淡道:“多謝堂姐了,日後有空,堂姐不妨來宮中坐坐。”
虞清清得了承諾,沒有立刻放鬆下來,而是行了一禮,目送他進門,才深呼吸了一把。
許久不見的堂弟,變得更加深不可測,更加可怕了。幸好她及時站對了隊,不然今天撞柱的,就應該是她了。
她相當有眼色地離開了書房,在路過地上掙紮的虞語柔時,目不斜視,卻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嗤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虞語柔瞪大了眼睛,慘烈地哀嚎了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書房。
虞喬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香氣,那是虞長笙平日裏最喜歡用的熏香,今日味道格外的重,不知道是為了掩飾什麽,可怎麽濃,都遮蓋不住腐朽的氣息。
他也沒有一開始就說話,反而如散步一般,悠閑自在地觀望著房屋的布局,曆史悠久的桌案,應該擺列的整整齊齊現在卻散落一地的文件,精雕細琢花紋繁複的房梁。這一切都這樣熟悉,又那樣陌生。
他沒有說話,有人反而忍不住了。
“你終於來了。”
虞長笙陰沉地道,一夜之間,他的頭發似乎白了許多,眉目中多了諸多陰霾。和以往那個運籌帷幄,看似溫文儒雅的丞相判若兩人。
虞喬平靜地抬起了眼,與他對視,過了許久,虞長笙首先移開了眼睛。
“我沒有想到我會輸。”
這一句話,是如此的殘忍,又是如此的無力。
並不是後悔了,並不是覺得自己做錯了,而是沒有想過,自己竟然不會笑到最後。
這倒也沒什麽錯。
如果這一次贏的是虞長笙,那麽一夜中,一切都會被改寫。不會有‘前朝餘孽’‘造反黨羽’,而是‘撥亂反正’‘重登帝位’。
是對是錯,都是由勝利者來決定的。
虞喬平平淡淡地道:“其實,這一天,我幻想過很多次。”
“我在十五歲那年之後,一直想著,要將你從高位上扯下來,自己坐上去,將你的勢力一掃而空,為母親報仇雪恨。”
“我當時想,隻有那樣,我才會痛快。”
“而現在,這個夢想成真了,我發現,確實很痛快。”
虞長笙猛然嗤笑出聲,指著他道:“逆子!”
“一身反骨的東西!”
“早知有今天,當初就不該生你下來!”
“那已經是成定局的事情了。”虞喬道,不以為意地看著男人扭曲的麵容:“我倒是想知道,如果今天輸的是我,父親打算怎麽處置我呢?”
虞長笙驟然沉默了。
虞喬輕笑出聲。
這個問題的答案,兩人心中都有數,如果是他笑到最後,虞喬的下場可能不比做了人/皮/麵/具的薛駙馬好多少,說不準汪梓昊就能如願以償,獲得一具絕好的收藏品。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還講什麽虛無縹緲的父子情誼?
“我很驚訝,父親你會這麽急。”虞喬淡淡道,將手中一卷公文放在案上:“孫家已經招供,當初是你偷梁換柱,和他們合力劫走了那三十萬兩白銀,王曦何和劉鈞拿走的,不過是一種特殊的**紙。如果我沒有猜錯,那真正的銀兩,應該就在虞家的暗室裏。”
“能將暗室與國庫打通,父親,你可真是厲害。”
虞長笙諷刺一笑,道:“你不是早就猜出來了麽?還問我幹什麽?我也是稱了你的心願,自己拿銀子去填了益州的窟窿,你還不滿意?”
“那你為什麽要那麽急呢?”
虞喬道,純粹是好奇的樣子:“虞家流傳百年,不知道有多少秘辛底牌,如果不是你太急,太快,也許我一時半會還真的翻不過來。”
“為什麽……”
已經老去的男人低低地笑了起來,十分難聽,十分怨毒。
他凝視著麵前年輕人完美的,充滿生機的麵容,再一次感受到了從心裏迸發出來的,無法抑製的嫉妒。
“因為你……太年輕了。”
你走的太快了。
你這麽能,這樣年輕,這樣快,就威脅到我的地位,讓我不得不撕下那一層父子情深的遮羞布呢?
你為什麽就不能像你的母親,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直聽我的話,連死都自己動手,不給我添一點麻煩?
已經老去的他,注視這這個年輕的,比當年的自己更優秀的競爭者,怨恨著他的桀驁不羈,畏懼著他的野心勃勃,唯獨少了父親對兒子那份特有的憐愛和包容。
也許,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這個凝聚了兩大家族血脈的孩子注定會超過他,會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他寧可偏愛愚笨的虞語柔,偷情於遠不如吳音的王氏,隻為從她們身上找到控製的滿足。
他不願意承認,吳音到最後還是違逆了他,用死亡給他帶來了致命的羞辱,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老了,什麽都控製不了了。
他想要贏。
他還能贏。
虞喬漠然地看著男人,恍然間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一本本艱澀的書卷,一堆堆繁重的練習。他必須最優秀,最完美,才能換來父親嘴角的小小笑意。
然而,等到他真的最優秀完美之後,等來的卻不是父親的讚賞,而是警惕。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該承認,他是不受他期待的孩子,他從來沒有從他那裏得到過愛。他們注定會互相廝殺,傷害。
虞喬反省過,後悔過,審問過自己很多次。而到了今天,他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對自己說,這不是我的錯。
這從來不是我的錯。
不是因為我的優秀,我的出色,導致了這一切。
而是眼前這個男人的嫉妒,怨恨,貪婪和膽怯,塑造了噩夢。
無論我變成什麽樣,他都不會滿意,因為一開始他就警惕著我,覺得我遲早會將他取而代之。
他也同樣畏懼著我的母親,因為母親太聰明,太有才幹。他擔心妻子有一日會超過他,將他幹的那些醃臢事抖出來。所以他先一步痛下殺手。
這不是我們的錯。
無止境的膽怯畏懼,導致了他永遠無法滿足的胃口,他渴望著權勢,渴望著往上爬,因為除了這些,他就什麽都沒有了。
看明白這一點的虞喬,忽然感到了一絲可笑。
就好像,你發現你畏懼了很久的那個東西,不過是個虛張聲勢,張牙舞爪的殘疾野獸一樣。
因為自己已經殘疾了,所以才更要想方設法地掩飾這一點。
“……這一局,是你贏了。”虞長笙麵無表情地道:“可是,我不覺得我錯了,世家和皇家始終站在對立麵,隻有扶持一個被我們拿捏在手心的傀儡皇帝,我們才能一直屹立不倒。”
虞喬搖了搖頭,忽然沒了繼續詢問的興趣,他淡淡道:“所以,你從來沒有想過百姓的感受,前朝末帝那般暴虐,隻要世家還在掌權,他就是好皇帝,是嗎?”
“我們虞家,是世家,有世家的風骨,我們固然高高在上,卻以天下為己任,如果國家受到侵犯,百姓受到壓迫,我們會是最先拋頭顱,灑熱血的人,這才是世家流傳在血脈裏的東西,是我們的驕傲。”
“虞長笙,你當了這麽久的家主,口口聲聲說著是為了世家世家,可你自己,還有沒有一點這樣的驕傲!?”
“如果沒有,那他人是你的狗,你是權勢的狗,你和他們又有什麽區別!”
“五年前徐州之事,就讓我看明白了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配不上你坐的位置,所以母親寧死也不肯和你同流合汙,所以我要把你從位子上拉下來。”
“因為我們不願意做你的狗。”
他說完這番話,漠然轉身,向外走去,邊走邊道:“你會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你手下那些人也一樣,從今以後,你不會再有任何機會了。”
這才是對一個野心家來說最痛苦的事。
就在虞喬走到門邊時,他身後忽然傳來極古怪的笑聲,嘶啞難聽,像有一雙手在狠狠抓撓喉嚨。
“……你以為自己很幹淨,和我不一樣?”虞長笙盯著他的背影,陰沉地笑著,怨毒地道:“你是什麽性子,我還能不知道?虞喬,你和我太像了,一樣渴望權勢,為了得到它不擇手段,對周圍的人充滿防備,疑心重重。虞喬,你終究會走上和我一樣的道路。現在那個明昭帝和你,可不是像我和你母親當年那樣情深意重?嗬嗬……這真的好麽?”
虞喬停住了腳步。
“你也知道,感情是多麽不牢靠的東西吧,你打心眼裏不相信它能持久下去。你會對自己說,你要給自己一些安全感,你需要一些權力,這樣,哪怕他有一天變了心,你也不怕……”
虞長笙陰沉沉地抬起眼,蒼老的麵容分外可怖,他輕聲細語道:“可你總會覺得不夠。”
“多少權力都不夠。”
“愛情和承諾是無法帶給你安全感的,我的兒子,像我們這種人,隻有把命運緊緊攥在自己手中,才能心滿意足。你會需要權力,像渴望空氣一樣渴望它。為了它,你會做出很多比我更可怕的事,還會對自己說,我這是為了正義的事……毫無疑問,你會的。”
“那麽,虞喬,你和我有什麽區別?”虞長笙充滿惡意地問道:“不過是你還年輕,我已經老了,除此之外,你我還有什麽區別?
同樣的野心勃勃,同樣的不擇手段,你我之間,有什麽區別!
又過了許久,屋中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
虞喬轉過了身,看著他。
這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注視著這個他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
他注視著對方蒼老的臉,扭曲猙獰的神情,嘴角帶著惡意的笑容,並且從對方渾濁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平靜的,從容的。
幹淨的。
他忽然笑了起來,很溫柔,很善意,反而讓虞長笙唬了一跳,退後了一步,這使得虞喬笑的更大聲了。
他道。
“虞長笙……我不是你。”
“我比你幸運。”
或許曾經,他是和他一樣唯利是圖,草菅人命的人。但後來,他遇到了白少謙,遇到了穆深,他知道了有人真的有聖賢之德,以天下為己任,哪怕並無高貴出身,也有君子品性。
白少謙教給了他溫柔,包容,善良。穆深教給了他責任,體諒,和愛。
他非常幸運,能遇到這兩個人。
“我不會和你一樣,因為這一局我贏了,我還會一直一直贏下去。我會笑到最後,將我的願望,我的理想達成。”
“而你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這兩句話讓虞長笙目眥欲裂,虞喬卻微微一笑,徑直走出了書房。
在他走出幾步之後,書房中忽然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似乎有什麽東西撞到了門上,虞長笙長長哀嚎了一聲,從懷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這是妻子送給他的禮物,她當時的笑容如此模糊。
‘希望你,不要有用的上它的那一天。’
不要有那一天。
可還是有了那一天。
虞長笙放聲大笑,雙目圓睜,將匕首狠狠紮向了胸口,他喘著粗氣,喃喃道:“吳音——吳音——!”
逐漸模糊的視野中,美麗的女人似乎在對他微笑,在輕輕地,溫柔地說著什麽。
她在說什麽呢?
虞長笙恍惚地想,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
她說,上邪,我欲與君絕。
.
虞喬平靜而穩健地行走著,似乎沒有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
過了許久,有人追上來匯報:“罪人虞長笙去了。”
他沒有回話,沒有點頭,隻是輕輕擺了擺手,像是揮手斬斷了什麽東西一樣。
來人知趣地退下了。
虞喬逐漸走到了門口。
越是靠近虞家的大門,麵前越是有強烈的光芒亮起,和黑暗的,無聲的屋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在門檻前停了一停,然後抬起腳,跨了過去。
外麵萬裏無雲,陽光正好。
下了那麽久的雪,已經停了。
他心中長達五年的狂風暴雪,也停了。
虞喬注視著天穹,看了很久很久,久的令人以為皇後娘娘在思考什麽天下國事,愈發的恭敬和小心翼翼,一句話都不敢說。
其實,虞喬在想的事情很簡單。
他想穆深了。
他要去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 虞喬喬終於解開了自己心中的魔障。
我始終覺得,報複一個人,不意味著要因為他毀掉自己堅守的原則。虞喬其實是個很驕傲的人,他還是很有原則的,有世家教育出來的風骨。比如他雖然崇尚強者,卻對弱者不失憐憫之心,會安慰薛妍,會保護林婉。
他也有過很傲慢的時候,但白少謙使他變得溫柔起來,阿昭教會了他愛。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所以虞喬不會在意那些已經被他遠遠超過的小人,而虞長笙,失去了權力對他而言,就失去了一切,在死前還發現敵人比自己優秀的多,根本不會被他的三言兩語所影響,對他來說不會再更痛苦了。
沉重的往事都過去了,下章穆深深出場,虞喬喬要去找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