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瓷罐厚薄不均，做工粗糙, 還不如唐僑頭回玩陶藝的時候做出來的罐子好看。

    罐子裏裝的是一坨黑了吧唧的糊糊, 放到光線亮點的地方一看, 還有點灰綠色。這糊糊表層硬邦邦的, 帝君加了點仙泉水進去才化開。

    唐僑忍無可忍：“這上頭都不寫個保質期！！藥膏都結成硬塊了！這過期得有十來年了吧！”

    “那還塗不塗？”

    唐僑一咬牙：“塗！”

    其實她在仙界呆的時間隻剩十來天了, 醜一點也不怕，每天外出直播的時候有帝君的障眼法，足以在大部分小仙麵前遮醜了。

    她對自己生毛這事這麽上心, 主要是怕自己變回人形以後左邊胳膊上會留有傷疤, 或者是大塊白斑一類的皮膚病。

    唐僑偏過腦袋看著帝君動作, 帝君抬著她右邊翅膀, 在沒毛的地方細致塗藥。他的手指沾了髒兮兮的藥糊也還是那麽好看, 青蔥一般的指尖在她翅膀上輕輕按揉，想來是為了更好地吸收藥性。

    “一股子怪味兒。”唐僑毛臉都皺到了一塊去, 拿一邊翅膀捂著鼻子哼哼唧唧：“我都變成臭鳥了。”

    “誰叫你一個人亂跑？天生異象就該回來，你還敢跟著赤焱亂跑。”帝君訓了兩句, 見唐僑乖乖地垂低了腦袋挨訓, 他又有點不忍心，不由收了聲。

    見自家鳥兒一直皺巴著臉, 帝君好笑地勾起了唇角, 手腕一轉變出了幾小朵金黃色的桂花, 摁在了唐僑鳥喙的兩個小黑洞上，這就是鳥兒的鼻子。

    桂花立馬消失不見了，唐僑鼻端的藥味也立時聞不到了, 隻餘得桂花香甜的氣味。

    “哎呀，真的不臭啦！”

    帝君放軟了聲音念叨：“下回再有什麽拿不準的事要先來找我，你道行尚淺，做任何事都必須三思而後行，不可莽撞……”

    “停停停！”帝君還沒抹完藥，唐僑忽然身子扭個不停，笑得全身都打顫：“你別撓我咯吱窩啊哈哈哈哈！”

    次日大清早，帝君的窗戶就被砰砰砰敲響了，帝君忙披衣而起去開窗。他家鳥兒一向愛護自家主子，若非是十萬火急的要緊事絕對不會來吵他晨覺。

    果不其然——“帝君！帝君我過敏啦！翅膀上起了好多小紅點！庸醫害人啊啊啊啊啊啊！”

    *

    等到帝君摸索出了用量，等到唐僑翅膀上的毛重新長出來，已經是十天之後了。

    蛋蛋在短短十日內成了竹林和隔壁蟠桃林裏的霸王蛋，每天帶著一幫新收的小弟在竹林裏摸爬滾打。

    帝君的竹林本是他的神識所化，竹林裏自然是沒有活物的。這十日來卻慢慢添了好多飛禽走獸——一窩兔子兩隻貓三隻鴨子四條蛇。

    這些動物初初開了靈智，認定龍蛋所在之處定是靈力豐沛的好地方，齊心協力破開了帝君隨手布下的結界，一個勁兒地往竹林裏鑽。

    被唐僑偶然發現後，四條青蛇被強行驅離了新家，剩下的動物都有幸留了下來，與文昌帝君做起了鄰居。

    為了感念帝君收留，每天窗台上、石桌上都會多出一些小小的禮物，有時是兩根蘿卜，有時是兩條鹹魚。有時帝君心情好，還會跟他們搭兩句話，比原來接地氣了許多。

    然而唐僑注定要離開了，她把自己上天以來的事慢慢回想了一遍：當上帝君的寵物，跟高層聯係好給仙界通網，幫饕餮居的廚子們找到了就業崗位，為仙界食堂盡了綿薄之力，間接使得手機大降價，教會了帝君刷微博，幫了火神祝融一個小小的忙……唐僑自覺十分圓滿。

    唯一舍不下的就是他了。

    臨走的前一天吃過午飯，唐僑支開帝君，自己偷偷跑到食堂後廚跟王大廚說話：“麻煩您一件事，以後帝君要是不來食堂吃飯，能不能喊個徒弟給他送飯？”

    王大廚愣了一下，笑了：“鳥仙子您放心，這不是事兒，現在好多大仙都是要點外賣的。”

    “恩。”唐僑頓了頓，又說：“口味淡些，不放鹽都行，他不能吃鹹。”

    王大廚一直把唐僑看作跟自己師父同輩的前輩，聽出這話裏的意思不對，小心翼翼問：“鳥仙子您這是要出遠門？”

    唐僑避而不答，岔開話題說起了別的：“這食堂也不能總是免費，我聽說菜園子都是你們出錢供的，那能撐多久？該收錢的時候記得收錢，現在仙人都愛吃你們的飯菜了，收錢也不會趕客的。”

    王大廚連聲應下。

    唐僑飛回食堂門口，帝君已經在等著了，他舉高手裏的紅木食盒，微微笑了：“買了你喜歡的南瓜餅留作點心，方才午飯你沒吃兩口，怎麽今兒個食欲不好？”

    唐僑跳上帝君肩膀，偏頭看了他一會兒，這張毫無瑕疵的側臉依舊溫潤如白玉，卻比三個月前多了許多鮮活氣。

    看了好久，她輕輕歎了一聲，爪子挪近兩步，毛絨絨的身子蹭了蹭他的脖頸。

    帝君被她蹭得癢，也笑著偏頭過來在她臉上貼了一下。因為角度問題，他的唇在唐僑長長的鳥喙上輕輕蹭了一下，轉瞬即離。

    “……”唐僑腳一軟，無端打了個噴嚏。

    *

    唐僑是臨走的前一晚才下定主意開口的，“我要走了”四個字剛剛落下，帝君就被針紮到了手指。

    他前兩日見到了嫦娥養的一窩兔子，每隻兔子身上都穿著個金燦燦的小馬甲，金光閃閃晃瞎人眼。

    唐僑自然覺得特別有意思，不由多看了兩眼。帝君以為她是喜歡，這兩日也照著織女編纂的《紡織刺繡入門教科書》，學著做起了針線活，他弄了兩日繡好了一條彩色的綢帶。

    唐僑等著他說話，帝君卻沒吭聲，反倒抬起她一隻爪子，把剛繡好的彩色綢帶綁在了她爪子上，還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你都不說點什麽麽？”唐僑低頭看著自己的爪子，聲音悶悶的。

    帝君張了張嘴，唐僑兩隻翅膀疊在身前搓啊搓，眼裏不自禁地溢滿了期待。結果帝君又合上了嘴，什麽都沒說。

    唐僑拿翅膀尖戳戳他的手指，帝君怕傷到她，把手裏握著的針線丟開了。隻聽自家鳥兒小聲問：“我能把那個鳥窩帶走嗎？”

    帝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他平素眉眼溫順，眸光柔和，此時這樣盯著人看，莫名多了兩分壓迫感，聲音涼涼答：“不能。”

    “啊？啊……”

    帝君垂眸盯著她的小豆眼，扯出了一個不怎麽好看的笑：“指不定下個月我就再養一隻鳥，到時候那就是它的窩了。”

    “哦。”唐僑悶悶哼了一聲。

    帝君到底不忍心看她如此，無聲歎了口氣：“不用帶走，你總會回來的。”

    唐僑沒說話，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她知道自己不會回來，三個月的相處時間足夠她依賴這個人，或者還有那麽點喜歡。

    可時間還是太短了，心裏剛升起那麽些許微妙的期待，立馬敗給了現實。神仙與凡人之間差得不止一點半點，即便真有那麽一條路能通到他身邊，也太難走了。

    不足夠喜歡，自然也狠不下心來付出那麽多。更何況，在帝君眼裏，她也不過是一隻有點意思的寵物罷了。

    唐僑一夜沒睡，這是試播階段的最後一天，除去每個位麵打賞第一的主播能留下來，這一晚就是其他主播留在各位麵的最後一晚了。

    十五個主播的房間名都加上了“狂歡夜”的金字前綴，無數新觀眾如潮水一般湧進來，連服務器都卡頓了好幾次。可真正能狂歡的有多少？唐僑也不知道。

    最初她開直播的時候隻有寥寥幾個觀眾，此時的人間明明是深夜了，在線人數還是輕易破了二十萬的關卡，這個數字還在飛速上攀。無數觀眾的打賞一**刷著屏，各色的彈幕牆層層疊疊，把背景都擋得嚴嚴實實。

    連滿屏的打賞道具都是大青蟲模樣的圖案，唐僑看著也覺得特別暖心。

    【糖糖加油，別放棄啊qaq】

    【總打賞已經超過萌狗主播啦！糖糖幹巴爹↖(^w^)↗】

    【難以想象仙界位麵隻剩下一隻每天yy嫦娥女神的吊絲兔子精是什麽樣，簡直可怕啊！】

    【肝了半個月的零花錢，希望主播能留下來】

    【雖然覺得好沒出息可還是淚目了qaq】

    【藍瘦，香菇（╥﹏╥）】

    【雖然主播要被淘汰了，可還是想說：最喜歡最喜歡你了o(n_n)o】

    【同事總問我為啥老是抱著手機傻笑，三天內整個辦公室都吃下了我的這發安利。可她們才剛圈粉，主播就要走了qaq】

    ……

    徹夜未眠。

    清晨六點，直播間也慢慢冷清下來。

    唐僑起床收拾好鳥窩，把自己來時帶的行禮都整理好放回隨身空間裏。天帝送的乾坤袋她一直沒動過，昨晚唐僑已經解除了認主，這乾坤袋成了無主之物，裏頭的仙丹和靈草她想留給帝君。

    想了想，唐僑把裏麵的洗髓丹和鍛體丹拿出來了一些，打算帶回去給家人。

    剛飛出鳥窩便聽到一聲嘹亮的鷹鳴自竹林高處傳來，唐僑循聲望去，隻見白頭雕幻成一個黑衣男子，淩空駐足而立。

    這鷹是天帝養的那隻白頭大雕，天帝和小太子時常喊唐僑過去說話，白頭雕常常借著職務之便來唐僑麵前刷臉，也算是竹林的常客了。

    “天帝說你要走了，讓我來送些東西。”

    “咳，你真的不喜歡我？”待正事說完，白頭雕誠懇道：“你是不是擔心自己個頭太小了？其實身高體型都不是問題，我可以等你化成人形後再談戀愛，將來交|配的時候也總會有辦法的。”

    唐僑也誠懇說：“大哥我真不喜歡你，仙界鳥兒這麽多，你多找找一定能找著自己的真命天鳥的！”

    “孔雀一族的鳥兒都是玻璃心，鳳凰一族的又公主病，鸚鵡族的鳥兒天天叨逼叨，鴕鳥族的跟我體型不搭，禿頭鷹……就不提了……我就喜歡你這樣小巧玲瓏又軟萌可愛的。”

    “雖然你頭回見麵就打了我一頓。”白頭雕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但我一點都不生氣。”

    唐僑活了二十多年，還是頭回遇上這樣坦誠的表白，哭笑不得：“我覺得玻璃心和公主病都跟你畫風挺搭的，真的。”

    白頭雕沒聽不明白這句，但也心知不是什麽好話。

    “唉，那你有空再來玩啊！”白頭雕不甘心地說：“其實你試試就知道，我比人間那些個凡夫俗子都好，我會洗衣服會賺錢，會講笑話會扮高冷，身強體壯器大活好……”

    唐僑臉一黑，白頭雕哈哈笑著飛遠了。

    唐僑再一轉身，又見大和尚梵茗站在不遠處，他靜靜看著，緩緩問出一句：“你要走了？”

    眉眼間也不見分毫驚訝，仿佛早就知曉她不是仙人。

    被這麽一雙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看著，唐僑不由悻然，打了個哈哈：“是呀，大和尚再見啦！”

    一片靜寂中，梵茗頷首道了一句佛號，思索須臾，解下了手中持珠朝唐僑所在拋來。

    “哎哎？”唐僑本能要躲，卻見這串佛珠上騰起一片金影，顆顆檀木佛珠俱在刹那間禪機乍現，一道燦金佛光兜頭扣在她頭上，冥冥之中耳畔響起無數僧人誦經聲，又在幾息功夫後慢慢隱去了。

    佛珠已經入了她的識海，梵茗眼中閃過清淺笑意：“此物可護你平安。機緣天定，瑣碎不必憚慮。”

    留下這麽一句神神叨叨的話，梵茗轉身離開了。

    唐僑最後一次敲響了帝君的窗戶，裏麵卻許久沒人應答。帝君平時起得晚，這時候天色尚早，還是他往日睡覺的點。

    唐僑清清嗓子喊：“在不在？我有禮物要送你啊！”

    “特別珍貴的禮物啊，不收一定會後悔的！”

    “開窗啊小可愛！再不開窗我就走了！”

    竹屋裏還是沒人應聲。唐僑使勁推開了窗戶，一室清冷，帝君果然不在竹屋裏，也不知去了何處。

    昨晚的針線盒都在原位，床鋪整整齊齊，像是一夜都沒人回來過。

    唐僑環視著整間屋子，屋裏每寸都滿滿是他的氣息，所有的竹製家具低調簡樸，也舊，不知用了多少年了。想來帝君是個念舊的人。

    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他會不會失落。

    機械的電子音在耳邊響起：“現在是人間時間七點整，三界試播時間清零，正在剝離直播試行係統。”

    先前綁定的係統君出現在屏幕上，3d小人的身體有一瞬的扭曲，慢慢散成了二維格子塊，屏幕上留下一行可愛的空心字——“再見啦！”

    “正在建立傳送帶，空間傳送啟動中。重要的話說三遍：請勿移動，請勿移動，請勿移動。”

    “上天許可證（試行階段）正在銷毀。”

    “官方結界啟動成功，請關閉直播平台及一切電子產品……正在準備傳送……”

    唐僑低頭，看著自己從兩隻爪子開始，慢慢變成了虛影。她突然慌了神，忙把乾坤袋往外丟，裏麵不光是她用不著的仙丹靈草，還有想要送給他的禮物。

    一陣晨風輕輕吹來，唐僑在那一瞬福至心靈，飛快地轉頭朝窗子看去，窗子大敞著，站在窗前的正是帝君！

    她張了張嘴，一個字沒擠出來，眼睛卻已經濕了。隻感覺一條極細的金線朝著自己飛射而來，竄進了額心之中，留下一抹暖暖的溫度。

    在傳送啟動的短短幾秒中，帝君薄唇微微一動，極慢地說了一句話。可唐僑的四周像被隔音玻璃擋住了，什麽都沒聽清。

    隻勉強分辨出帝君說的第一個字是一個“別”字。他的唇形總共變了六次，那便是說了六個字。

    ——別什麽呢？

    別走了，留下來？

    別了，我的鳥兒？

    別回來了傻鳥……咳，應該不是這個……

    唐僑傳送回人間的一路上都在琢磨，可怎麽也沒想通。

    直到不久的將來她才想起來，記起他的唇形，他要說的應該是這麽一句。

    ——別讓我等太久。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第二更，還有一更。

    放心沒有虐，安排唐僑被淘汰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該換個地圖了。

    帝君會下線幾天，重新上線後唐僑就變回人形啦，就可以盡情撒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