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神棍少女的涅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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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卿隨著林氏在寺院中小住,她的吃穿用度都由林氏包辦, 晏卿也不跟她矯情, 隻能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多幫助這一家三口。期間, 莫璃很喜歡圍著她問問題, 更喜歡看晏卿作畫, 因為她總會將莫逸雲某個時刻的表情刻畫得栩栩如生,那些畫,莫璃寶貝的緊, 還讓丫鬟縫了個布袋, 將畫平平整整的收好, 時不時會拿出來看一看。

    除去剛開始那幾天, 林如是的精神很好, 之後她又開始纏綿病榻,短短半個月過去, 她已經病的下不了床。

    晏卿來到林如是的房間,便看到林如是手中摩挲著一塊玉佩出神, 莫逸雲跪守在床邊, 兩隻大掌虛無的做著握住林如是那隻手的動作,心疼的目光就連晏卿進來都沒有從妻子的身上移開。

    “你來了。”林如是聽到聲音回過神, 艱難地從床上坐起。

    晏卿快走幾步, 將她扶起, “夫人找大夫看過了嗎?是否有用藥?”

    林如是眼皮沉重,虛弱的笑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這陣子睡得時間越來越長,怕是……時間不多了。”

    “夫人……”

    林如是掀開眼瞼,笑望著她,那雙眼睛與蒼白的麵容不同,十分有神采,“姑娘不必難過,這段時間是我這幾年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了,能和相公說說話,聊聊璃兒,這我曾經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死亡對我來說更是種解脫,因為我的相公在等著我,我死後便會見到他了。”

    林如是沒了聲音,過了片刻,又問,“相公是不是在這裏?”

    晏卿超莫逸雲的方向看了看,點頭,林如是循著也望了過去,嘴角含笑,“相公,你曾許諾要和我生生世世做夫妻,那時我滿心欣喜地應下,卻不想我們這麽快就天人永隔。一想到你不肯入輪回,寧可做孤魂野鬼也要陪我,就像拿刀在剜我的心啊。”

    莫逸雲手足無措地欲將林如是臉上的淚水逝去,可還是徒勞無功,最後隻得頹然垂下手,又恢複之前四隻手相握的姿勢。

    “你守著我這麽多年,一定看到我有多思念你吧?”莫逸雲重重點頭,林如是仿佛看得到般,笑容攙著苦澀,“我遵守承諾拉扯我們的璃兒長大,其實早已油盡燈枯,我還撐著是為了璃兒,也是不想你怨我。可現在,我怕是撐不過去了,相公,我好累,一個人好寂寞,我想看看你,摸摸你,而不是透過另一個人去猜測你此時會是什麽表情。”

    “如是,是莫逸雲負了你,讓你吃了這麽多苦,讓你過的這麽寂寞……”十尺男兒的淚珠滴在林如是的手上,莫逸雲閉上眼睛,許久後他才求助地望向晏卿,“請姑娘告訴如是,她累了,莫逸雲就在這等著她。”

    當晚,林如是就去了。

    莫璃站在床邊看著林如是的屍體,比所有人都平靜。

    他扭頭問晏卿,“姐姐,我爹和娘是不是在一起了?”

    晏卿點點頭,原本以為要安慰這個年僅十歲的孩子,沒等話出口,就見莫璃鬆口氣般,隨後,對晏卿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娘終於圓了心願,和我爹重逢了。”

    “你不難過嗎?”

    莫璃想也不想的搖頭,“娘給了璃兒十年,已經很多了。和爹見麵的那一刻,娘一定是在笑,這對璃兒來說已經足夠。娘常說,璃兒的命還有很長,要自己走,而她的生命則在和我爹見麵的那一刻起,就停下了。我會當爹娘雲遊四海,過神仙日子去了。我隻需要知道,無論爹娘在哪裏,他們都會想著我就行了。”

    一夜之間,莫璃長大,他親手操辦了林如是的喪事,也從寺中帶走了晏卿。

    林如是在死前將莫璃交給晏卿照顧,而晏卿也的確需要一個落腳處,她照顧半大的孩子十分有經驗,更何況莫璃還如此貼心。

    隻是她沒想到,莫逸雲竟是皇上親封的威遠王。

    ***

    王府人口簡單,僅有的幾個下人也因為林如是的交代對晏卿格外恭敬,晏卿在王府過著吃完就睡,睡完就吃的豬一般的生活,胡言都說她隻要用開水燙一燙毛,下鍋就能吃了。

    通常這個時候,莫璃會一本正經的幫晏卿說話,“胡言叔,對姑娘家切記莫說老了、胖了這類字眼,會讓姑娘不開心的。”

    胡言道,“還不能說實話了?她明明就胖了,難道我還要違著良心說她瘦的跟猴一樣?”

    這違著良心的話也沒多好聽。

    莫言搖搖頭,字字珠心“怪不得我已經十歲了,胡言叔你卻還在打光棍。”

    胡言:“……”

    見胡言一臉吃了屎的表情,晏卿捂著肚子憋笑憋得難受,私下她問莫璃是誰教他這些的,他道,“娘說的,不過我也這麽覺得。姑娘都看重外貌,我們誇讚她們,她們心情就會變好,心情好了,自然也就漂亮了。不過姐姐本來就漂亮,胖一些後,更美了。”

    不錯,沒有女人不愛聽誇獎。

    晏卿笑眯眼睛掐了吧莫璃的臉蛋,可以預見,這小子長大後定會有不少姑娘追在他屁股後麵跑。

    一日,晏卿在院中小睡,莫璃下了課徑直來找她,見她睡著便放輕了步子,找丫鬟要來毯子搭在她腿上,然後安靜的坐在一旁看書。

    晏卿醒來時,莫璃也放下手中的書,笑著叫了聲,“姐姐。”

    她伸了個懶腰,隨意瞥見他已經翻了大半的書冊,“來很久了?”

    “坐了一會兒,正巧趁姐姐睡覺的功夫,把先生交代的課業完成。”莫璃說,“三日後,閆家召開春日賞花宴,早前送來了帖子,姐姐想去嗎?還是我將這事給回了?”

    晏卿並未隱瞞莫璃自己的身世,卻沒想到在接到莫璃在接到閆家帖子的第一時間,會來問詢她的意見。

    想到原主的心願,晏卿來了精神,“我可以去?”

    “自然。姐姐現在出身王府,至少在這塊封地,可以隨心所欲。”

    宴會當日,莫璃一早向先生告假,晏卿特意帶了帷帽遮麵,免得節外生枝。

    賞花宴本是後府女人家的事,但因為行商的關係,閆府隔三差五便會找個名頭邀來當地的政商名流坐一坐。之前林如是深居簡出,從不參與類似的聚會,如今莫璃當家,接了閆府的帖子,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當然,莫璃年紀雖小,但因為是皇親國戚,必定是要被奉為上賓的。

    晏卿沒想到第一次來到閆府,就見到原主名義上的相公,閆秉軼與閆老爺的位置挨著,可父子倆從樣貌上比較起來,閆秉軼反倒像個年過古稀的老人,眼圈五黑,印堂發黑,兩隻眼球黯淡無光,瞳仁很小,遠遠看去,眼眶中的眼白格外滲人。

    顯然,也有人注意到了閆秉軼的不對勁,“閆少爺為何看著比前一陣子還要消瘦許多?”

    閆秉軼看人的時候,眼球慢慢的挪動,頭卻仍維持之前的姿勢,以至於從外人的角度看過去,他的眼神陰森又恐怖。

    許多賓客被閆秉軼看得心惶惶,閆老爺立刻出聲,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哎,還不是那個古家的喪門星,一嫁過來就給閆家帶衰,先是因嫉妒心害死了一個奴婢,就連死後也不讓我們安生,秉軼已經好久沒睡過一個安生覺了,夜夜都會夢到那個死去的奴婢,還有古家那喪門星。”

    眾人也有所耳聞,紛紛議論起來。

    “古家那丫頭是比較邪門,聽說能看見鬼。”

    “哪個正經家的姑娘能看到那些倒黴東西?閆家也是可憐,讓古家騙的這麽慘。”

    “是啊,我聽說古家那丫頭一死,鎮上很多嬰兒不止不再夜啼,之前莫名其妙病了的老百姓也都痊愈了。”

    “哎呀,這麽說,那古晏卿果真是個喪門神,大煞星啊!”

    晏卿冷眼看著這些人的嘴臉,不禁好奇莫璃聽到這些會是什麽反應,悄悄扭過頭,卻見少年不動如山,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毫無波瀾,很像他在課堂上聽先生講那些難懂的學問,表麵上看著很高深莫測的樣子,其實腦子裏雲山霧罩,什麽都沒明白。

    麵紗下的晏卿莞爾,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惡鬼隻會糾纏對自己做過大惡之人,莫不是閆少爺做了什麽虧心事,才叫鬼給纏上吧?”

    此話一落,空氣中瞬時靜默兩秒。

    前來的人都是閆家的客人,無論交情深淺都會捧著閆家說話,晏卿一句話如同炸雷般讓所有人都閉上嘴,驚疑不定地看看她,又看看閆老爺,最後目光都落在莫璃身上。

    莫璃仍麵無表情。

    閆老爺打量晏卿衣著,見並不華麗,猜想她隻是莫璃身邊的婢女,便不客氣地道,“小王爺身邊這位姑娘好不會講話!姑娘不知前因後果,本老爺不同你計較,不過今日這事傳出去,外人會笑話小王爺治下不嚴。”

    莫璃終於有了反應,“閆老爺誤會了,這位姑娘並非王府的下人,而是本王從蘭若寺請來的貴人。”

    閆老爺一愣,眾人也都換了一副眼光瞧晏卿。

    “各位都知道本王一直在尋找父親,多年未果,直到前不久在蘭若寺偶遇,是這位貴人幫本王找到了父親的屍身,也是這位貴人替父親傳話給本王,並且預知了母親的死期。”

    晏卿聽著莫璃越說越玄乎,微微張開嘴,她覺得胡言不該叫這個名字,其實莫璃才是最能胡言亂語的那一個。

    不過沒想到他會編出這麽一番話來,晏卿不禁勾了勾唇角。

    “沒錯,我是能算出一個人的前世今生,運氣好的話,我還能算出一個人的劫難,幫他渡劫。”反正吹牛不上稅,說破了天,還有小王爺幫她頂著呢。

    眾人大吃一驚,若是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他們還不信,但這話是莫璃說的,他們就不得不信了,莫家重金尋找莫逸雲這事,早在鎮上傳開很多年,人人皆知。

    眼看周圍的人被唬住,閆老爺站出來道,“小王爺別是被招搖撞騙的神棍給騙了吧?她若是知曉人的前世今生,難不成是仙子?”

    “怪不得我娘說姐姐是我命中貴人,叫我務必將姐姐帶回王府侍奉,原來我娘早就猜到姐姐的身份了。”莫璃恍然大悟,突然站起來向晏卿作了個揖,“仙子姐姐,請受莫璃一拜。”

    小王爺起身,誰還敢坐著?

    下麵的圍觀群眾被莫璃唬得一愣一愣的,甚至也跟著作揖,閆老爺見形勢不對,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

    在眾人都在作揖之際,莫璃忽然抬頭,向晏卿調皮地眨眼。

    晏卿忍住笑。

    “說她是仙子?哼,總要有個證明吧?”閆老爺說什麽也不能讓自己的兒子落個惡人的頭銜。

    眾人醒過點神,跟著點頭。晏卿掃了一眼在做的賓客,目光最終落在一名斯文書生的身上,他此時靜靜地坐著,表現出來的眼神說明他對周遭的一切都不興趣,仿佛他隻是受邀來此坐一坐的。

    書生身旁站著一個與他坐姿等高的小童,從始至終,他都未看過小童一眼,而小童卻總是試圖去拉他的手,一次又一次。

    晏卿對那書生道,“先生不久之前,失去了一位很重要的人吧?”

    書生聞言抬頭,眼波平平,這時卻有人道,“誰都知道這事,方大人前不久失去了兒子,知曉這事算不得什麽能耐吧?”

    晏卿並未看向說話那人,隔著帷帽望著方一申,“原來是方大人。我並非是要炫耀什麽能耐,而是想告知方大人,方大人若是執念太深,令公子會舍不得離開這裏,反而會耽誤了令公子投胎的時機。”

    方一申眉頭輕蹙,眼中總算有了動靜,半信半疑。

    而他身旁的小童這時看向晏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看得見我?”

    晏卿不語,點點頭。

    小童眼神一亮,像抓住了浮木,“請你跟我爹說,我落水,不幹他的事,讓他不要再自責了。他每日不吃不睡,看著我的畫像默默流淚,我好難受。”

    方一申見晏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左側,心中忽然咯噔一下,他的兒子從小便喜歡牽他的這隻手,方一申咽了咽口水,“姑娘是不是見……”

    晏卿打斷他說,“令公子想讓方大人知道,他落水不是方大人的錯。方大人整日為了此事自責,令公子會更難過。”

    方一申幾乎說不出話來,別人隻知他失去了兒子,其中內情卻沒有人知曉。如果不是他的兒子親口對這位姑娘說了來龍去脈,她不會知道他深深陷入自責之中無法自拔。

    而晏卿下一句話,讓方一申險些停止呼吸。

    “令公子想要他最愛的那隻小老虎,方大人高中那日買來給他的禮物,方大人能燒給他麽?”

    似乎特別渴望那隻小老虎,小童眼巴巴地瞅著方一申。

    這句話戳中了方一申的心坎,他閉上眼晴,用手擋住流下來的淚水,哭中帶笑,“他在這裏、他在這裏……”

    見到方一申如此作態,賓客被晏卿深深震撼到,方一申就任父母官以後,出了名的公正廉潔,必定不會為一個神棍搭腔作勢,可見、可見此人真是仙女?

    有人已經開始議論起來,方一申這時睜開早已充滿血絲的雙眼,道,“那隻小老虎是響兒最喜歡的,明明已經那麽舊了,卻還要每夜抱著它才能睡著。是我疏忽了,竟忘了把小老虎燒給他。”

    眾人倒吸口氣,看向晏卿的眼神已然充滿了敬畏,閆老爺也沒料到事情會發展至此,對晏卿也生了幾分懼怕。

    晏卿這時緩步走向方一申,有人見她接近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幾步,離她遠一些,而方一申卻站在原地,不解的看她牽起自己的手。

    “姑娘這是……”讀聖賢書的方一申也說不出‘男女授受不親’這類的話,隻覺得她這麽做必定有什麽緣由。

    晏卿輕聲道,“你這樣,就是在牽著響兒的手了。他現在在笑。”

    幾乎是一刹那,方一申的眼眶蓄滿了淚水,他又驚又喜地問,“我在牽著響兒?是這樣嗎?他笑了?因為和我牽手嗎?”

    方一申一動不敢動,手掌輕輕顫抖的在空中張開,一陣清風拂過,似乎他真的能感覺到兒子的手如同以前那樣,放在了他的手掌心中。

    方一申好想握緊,好想握緊兒子的手,卻已經不可能了……

    “響兒,爹好想你……”

    突然,方一申雙腿跪下,可以說是嚎啕大哭,像個孩子一般脆弱。而那隻手他不敢放,明明滑稽不已的姿勢,在場的人卻沒有一個人在笑,有幾個已為人父母者,也跟著紅了眼睛。

    小童一手牽著方一申,另一隻手輕拍父親的肩頭,抽搭著掉著淚花。

    晏卿歎氣,蹲在方一申的麵前,“大哭一場也好,和響兒好好說說話。但今日之後,好好過你的日子,完成你的理想,繼續做那個百姓愛戴的父母官。偶爾,你可以想一想響兒,但不要再沉浸在過去已經發生的事之中,渾渾噩噩的活著。響兒不想看到你這樣,而你的牽掛也會讓響兒不能好走,你希望看到是這樣的結果嗎?”

    “我知道、我知道看到我這副樣子,響兒會不放心……”方一申用拳頭一下一下的捶打自己的胸口,“可姑娘,他是我兒子,是我的心頭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