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藥王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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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又過了兩日,徐南柯每天抱著被子滾來滾去, 躺在床上攤大餅, 因為又聾又瞎又失去了大半嗅覺, 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經常後半夜時覺得冷, 模模糊糊間, 感覺有股真氣湧入體內,然後又會聞到濃烈的血腥味,一日比一日劇烈, 隻是徐南柯也聞不太真切, 到了早上, 這味道就全都消散了。
沈寄每夜都回到得非常晚。
到了第六日, 徐南柯睡了一覺醒過來, 摸摸索索地下床,才發現他竟然一整夜沒回來。
這是徐南柯治療的最後一天, 心裏頭還挺希望沈寄能夠陪在自己身邊的,但沒想到這小子平時黏黏糊糊, 關鍵時刻居然不見了。空氣中熟悉的酒味和血腥味已經消散得不剩幾分了, 沈寄昨日清晨出去,到現在已經一天一夜沒回。
等了一會兒, 兩名女子已經過來要帶他過去了。
徐南柯手上樹枝在地上戳來戳去, 緩步走到屋簷下, 喚了兩聲:“沈寄,你在不在?”
沒有人應答。
萬籟俱寂。
徐南柯又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一個人過來捏捏自己掌心或是怎樣, 才罵了一句小兔崽子,和兩名女子走了,服下了藥後,江詩河手掌按在他頭頂,將他體內無凜最後殘存的一點真氣吸了出去。
“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你便可以全好了。”江詩河淡淡的聲音在頭頂傳來。
“眼睛會好?聽力和嗅覺呢?”
江詩河道:“都會好。”
徐南柯道:“沈寄呢?他昨夜怎麽沒回來。”
江詩河頓了下,冷淡道:“我讓他去外頭給我送一封信,估計要耽擱兩日。”
徐南柯雖然早就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但是聽到明日就可以恢複正常人,還是有些興奮,最關鍵的是,最近一直待在屋子裏,冷得瑟瑟發抖,哪裏都不能去,實在無聊。
他又摸索著回去,經過長長走廊,心裏想,上次去賭城時,正好是元宵節,但是街上的酒館商販都跑路了,沈寄沒有見到流光溢彩的熱鬧場景。這次從藥王穀出去,回清元派之前,不如找個地方好好玩幾天。
還有上次在賭城的客棧裏,沈寄說什麽來著,他想要什麽來著。徐南柯回到房中,冥思苦想,但怎麽也想不起來。
這夜沈寄仍然沒有回來。
徐南柯在床上輾轉反側,有些睡不安穩,昏昏沉沉地到了第二日,很早就醒過來了。眼前的東西一開始還是模模糊糊,好像罩了一層朦朧的毛邊,使勁揉了揉,才慢慢清晰起來。耳朵裏也聽得見外麵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了。
他生龍活虎地在房間裏跳了一會兒,沈寄兩日沒回來,屋子裏頭便落了些灰。外頭的院子裏,臘梅樹上,還掛著七日前沈寄紮的小燈籠,現在已經熄滅了,被厚厚積雪蓋住。
屋裏屋外,俱是冷清。
徐南柯洗完手臉,剛準備去找江詩河,問他沈寄的去向,就見床上枕頭旁邊擺了幾隻用軟樹枝紮的小兔子,青嫩的顏色,是深冬後破土而出的小樹苗。一共五隻,應當是每夜一隻,沈寄在計算什麽日子。
因為兩夜沒有回來,所以少了兩隻。
徐南柯將五隻小兔子拿在手心裏,不由得笑了,沈小寄真是孩子氣,傻得冒泡,然後十分珍重地放進了乾坤囊中。
他去江詩河那裏找沈寄,卻得知沈寄還沒回來,便無趣地回了自己屋子,百無聊賴地在雪地裏練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藥王穀中大雪覆蓋,一眼望去,茫茫一片,看不到天地的緣故,他覺得這幾日時間過得格外漫長。
又等了兩日,徐南柯實在不耐煩,讓兩名女子去催江詩河,問他沈寄究竟什麽時候回來。再不回來,他可要找上門去了。
丹藥房內,江詩河揮了揮手,將前來傳話的丫鬟遣退。
他雙手負在身後,腳步一轉,走進隔壁的屋子裏。沈寄正緊閉雙目,盤膝坐於床上調息,他此時渾身狼狽,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手臂上、脖子上、臉上皆血肉模糊,四處紮了繃帶,但還是不停滲血,不過好歹剩下一條命,隻是氣若遊絲,也不知道多久能恢複。
江詩河倒是極為看好他,能夠從魔沼鬼域的眾妖獸中全身而退,這世間便也沒幾個人能擋得住他了,日後的修行,全看他個人,若是能順利地步入分-神期,克服最後心魔那一關,渡劫飛升指日可待,或許就能成為千百年來,年紀最小的飛升者,也說不定。
沈寄睜開眼,一雙黑眸中還殘存著幾分嗜殺的氣息,還未完全從血腥中抽離出來,他望了江詩河一眼,脖子轉動得有些艱難,道:“我師兄身上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嗎?”
“區區散魄傘,我解決起來還不在話下。”江詩河淡淡道。
沈寄便不再理他,兀自閉上了眼睛。
江詩河側目望了眼他,自己起死回生的醫術居然沒能得到捧場,頗有幾分遺憾,撫掌道:“你不信?難道你不知道,天底下這無凜的真氣,隻有我能救麽?”
是不是他太溫和好說話,這些人竟然不知感恩。
沈寄依然不理他。
江詩河有些鬱結,無人說話,又有些身處高峰的無敵寂寞感覺,頓了頓,自顧自道:“當年真水道長的二徒弟,帶著他的大徒弟,一路翻山越嶺來求救,可惜中毒時日太長,已經救不回來了。”
江詩河想起往事,倒是有了多說幾句的興致,道:“真水說我醫術太糟糕,連他徒弟都救不會來,這哪裏能怪我,頂多隻願孤鶩山離這裏太遠,他大徒弟還沒能到這裏,便在路上一命嗚呼了,死在冰天雪地裏。這之後,真水一怒之下,居然要與我絕交了,許多年不曾來往。”
“他的那個二徒弟陳之流哭得可慘啦,可我有一事沒有告訴他,當時他也受了內傷,到了這藥王穀時,身上的內傷卻好得差不多了。若他大師兄一路上沒有將殘存的真氣灌入他體內,恐怕他大師兄還可以多活幾日。不過就算多活幾日,也無力回天了。”
“來我這裏,大多是想要為心上人抑或是親人續命,見多了這樣的生離死別,我才開始研究冥水,若有一日,真的能起死回生呢?”
江詩河頗為唏噓,在窗前站了片刻,而後視線淡淡地落在沈寄身上,心血來潮,忽然道:“真水有四個徒弟,聽聞六年前又半死不活了一個,現在應該隻剩下謝長襟一個。你若是願意,不如轉投我門下,這樣我便可以完勝真水道長了。”
沈寄道:“不。”
江詩河微笑道:“你若不,我就將從你師兄身上抽出來的毒,全部加倍灌回他身上。”
他話還沒說完,沈寄就猛然睜開了眼,似乎是情緒十分激動,雙目含怒瞪著他,過了會兒,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江詩河:“……我開玩笑的。”
沈寄傷勢嚴重,如今動彈不得,如果再調養兩三個月,應該能全好,但是他拒絕在藥王穀中繼續待下去。
江詩河也並非什麽對別人生死很關心的人,便給了他一粒藥,道:“這丹-藥能在短短三日內,治愈你的大部分外傷,不過反倒會加重你的內傷,你若是不聽勸,非要服用,便自己做好心理準備。”
沈寄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睜眼道:“無妨,我本就沒為師兄做過什麽,更不能讓他為我擔心了。”
他服下丹-藥,手指上的森森白骨開始長出新肉來,臉上的破處也開始愈合,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渾身上下的傷口開始恢複。
一炷香後,他僵硬地走到鏡子前,摸了摸自己的臉,倒是看不出來什麽異樣。隻是右臂被上階妖獸咬掉了半截,愈合得有些緩慢。
若是再等上五六日,應該會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麽大礙,但是沈寄等不及了,他轉身便走出去。
外頭風雪依舊,沈寄卻心情一片大好,強行提起真氣,從屋簷上躍過。一路上他心裏想,這次出來已經一個多月了,都沒有提筆和師兄書信,真是想早日回到清元派,回到落日峰上,到時便隻有他和師兄兩個人了,哪裏也不想去。
原先他經常在信上訴委屈,說明忍明礬今日又強迫他劈柴挑水了,現在想來,真是幼稚,竟然將一日一封信,都浪費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了,他又不是什麽小孩子,還有什麽好撒嬌的。
他先前還在信上提及過,想去遊曆山河,可此番出來一趟,他卻改變了想法,隻想早日回去,和師兄兩個人在屋子裏躲起來,最好是在被子裏躲起來。
徐南柯正在院子裏用劍挑花,突然瞥見旁邊一人從屋簷上跳了下來,頓時笑起來:“回來啦?”
沈寄立在屋簷下,唇角微微翹著笑意,走過來拿掉他劍上的零落梅花,道:“嗯,師兄,我回來了。”
沈寄注視著師兄,見他視力耳力的確全都恢複了,這才放下一顆心。
徐南柯也打量著沈寄,總覺得他身上有什麽不同,但一時片刻又說不出來,好像幾日不見,長高了些,麵容也清俊了些,一雙黑眸奪人心魄。
既然沈寄回來,便也不用在藥王穀中多待下去了,徐南柯便轉身朝屋子裏走,邊走邊道:“我們該啟程回去了。”
沈寄高興起來,搶先走進去:“好,我來收拾東西。
徐南柯靠著門框,看沈寄到處走來走去,井井有條地把屋子收拾了一下,他們來時帶的東西便不多,隻需疊起來放進乾坤囊中就好。徐南柯的乾坤囊裏沒有裝什麽東西,衣物什麽的倒是都放在沈寄那裏了。
看著看著,徐南柯覺得有些不對勁,問:“你右手怎麽了?被蜇的地方早該好了吧。”
沈寄背對著他道:“已經好了,不過搬酒的時候又磕了一下,過兩日就會好了。”他轉過臉來,眸子裏泛著淺淺星光,眼角眉梢全是溫柔的笑意:“不過能得師兄一句關心,也值了。”
——你現在已經是男主了,不要這麽沒追求好嗎?!徐南柯覺得槽多無口,又總覺得這話哪裏有些怪,沈寄未免太過在意他了些,要說師兄弟之間的情誼吧,他和謝長襟之間可沒這樣黏糊。
他隱隱約約覺得哪裏很奇怪,但是抓不住那個念頭,隻是臉上微微發熱。正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沈寄站在床邊,忽地臉色一變:“師兄,這是什麽?”
他轉過身,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徐南柯,剛才還滿臉笑意,此時已經麵若冰霜,變臉速度可謂非常之快,手上舉著一把不長不短的青笛,正是謝長襟當晚吹的那一把。
這笛子原先是徐南柯的,既然要招魂,自然要用沾染了他氣息的東西來招。找到徐南柯後,謝長襟便將這笛子還給了他,也算是物歸原主,沒想到被沈寄發現——
隻是,謝長襟吹笛子招魂那夜,沈寄根本不在場,他為何見過?再加上之前總是有莫名奇妙被人凝視的感覺。徐南柯腦子裏數百個念頭瞬間湧來,臉色也變了變。
沈寄盯著徐南柯,臉上神情非常難看,走近了一步,死死盯著他,忽而憤憤道:“師兄,當日我問你,如果中毒的是我,你是否也會救我,你是怎麽回答的,你猶豫了,你為何猶豫?難不成在師兄心裏,我還沒有他重要?難不成師兄移情別戀了不成?”
與此同時,徐南柯也脫口而出道:“沈寄,你一直在監視我?”
兩人話同時道出,雙方同時臉色一變,頓時氣氛陡然僵硬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沒有第二更了哈。明天雙更。
放心啦,徐南柯不會計較沈寄一直偷窺他的。他心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