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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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時節,細雨紛紛,掩不住春風吹綠江南兩岸的美景,不論貧富,蘇州內外的家家戶戶在這盎然的春~色中掃墓上供,祭拜先人,各處墳地因此香煙繚繞,處處展示著子孫興旺氣象,唯有一處林姓大戶的墳地冷冷清清,淒淒涼涼,竟無一點香火。

    此處墓木鬱蔥,野草叢生,且有被盜的痕跡,細看可知,此處埋葬了約有九代子孫,其中五座墳墓最高為列侯規格,最低是二品大員規格,名喚林海,可惜看得出來他們皆是一脈單傳,並無兄弟為伴。往前三代應是其祖宗,似無官身,但從墓碑上可以得知立碑者的身份,表明乃是列侯之家,從第四代開始發跡,風光了五代,至最後一座小小的孤墳而止。

    這座孤墳位於林海夫婦之墓的旁邊,不似先人的墳墓皆是夫妻合葬,碑樓銘像等一應俱全,它不僅小,而且規製一般,點穴的位置也略為偏僻,甚至沒有任何碑銘說明其身份來曆,世人隻知道墓主是林氏的一員而已。

    倒是姑蘇本地人知道孤墳所葬乃是前鹽課禦史林海的女兒,乳名喚作黛玉者。

    林黛玉自六歲起便因喪母而寄養在舅舅家中,即榮國府,十歲時喪父,自此以後更是長居榮國府中,不料寄人籬下的日子很不好過,她隻活了十六歲。

    數年前的風雪之中,林黛玉的貼身丫鬟雪雁獨自扶著她的靈柩回鄉,頓時轟動了整個蘇州城,幾乎人盡皆知,畢竟林家曾是蘇州一等一的鍾鳴鼎食之家書香翰墨之族,傳世已有百年,最終落得一個後繼無人的結局,如何不令人歎惋。

    林黛玉是未嫁之女,於妙齡夭亡,原不得葬入祖墳,奈何當時的林家如今已無香火留存,僅有的幾門堂族亦出了五服,無權做主,兼長安城中的榮國府才出了一位遠嫁和親的王妃,依舊赫赫,因此林家最後一滴血脈得以伴在父母墓畔而眠。

    林家沒落的結局就是招來許多盜墓者的覬覦,可能是盜墓者很清楚在林黛玉生前林家的萬貫家財早已盡入榮國府囊中,入土時又隻有一個小丫鬟送葬,說不出的淒涼,所以其墓得以保存,竟是不幸中的萬幸。

    彼時涼風襲來,雨絲越發密集,鋪天蓋地地落在墓地的牌樓碑像上。

    這時,一陣馬蹄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屬於林家墓地的寂靜,片刻間便有十餘人騎馬到了跟前,風馳電掣一般,當先的一匹駿馬尚未停下,馬背上的乘客就已經一躍而下,跟在後麵的乘客相繼拉住了韁繩,紛紛下馬。

    當先這位乘客是一名約莫三十餘歲年紀的男子,頭戴金箬笠,身披玉針蓑,腰懸龍泉劍,滿臉的滄桑,滿身的風霜,身材頎長,目光淩厲,左臉上有一道斜斜的刀疤自眼角至下巴一劃而下,皮肉外翻,猙獰可怖,破壞了原本極其俊美的容貌,然而,他的舉手投足之間帶著一股睥睨天下、馳騁疆場的氣勢,令人望之而生畏。

    他率先取下帶來的香燭紙供等物,然後拿出鐵鍁、鋤頭,默不作聲地清理墳頭的雜草,為每一座墳墓添上新土,修整盜墓者留下的痕跡,其下屬一一效仿。

    半日,至林黛玉墓前,他眉頭一皺,乃問下屬道:“這是何人之墓?”

    其下屬看了片刻,搖頭答曰:“並無碑文記錄,屬下亦不知道,然唯有林家之人方得以葬在此處,不如讓屬下去打聽打聽?”

    這人點了點頭,下屬放下鋤頭,轉身離去。

    這人帶人繼續忙碌,待得墓地煥然一新,下屬們拿著用具退出墓地,他方挨次燒香上供,至林如海墓前停下,單膝跪地,一麵點香燒紙,一麵說道:“老師,當日一別便是十餘載,不曾想學生衣錦還鄉時,咱們師生竟是陰陽兩隔,不複相見。”

    說到這裏,他已是星目含淚。

    原來他是林如海的門生,姓柳,名喚從雲,字子龍,乃係姑蘇人氏,少年時代家道中落拜在林如海門下,後因得罪甄家,在林如海的回護下得以保命,遂投筆從戎,一去西域便是十餘年,晉封為鎮西侯,如今西域平定,方得恩旨回鄉祭祖,再回京都述職。

    柳從雲中途倒也回過京城一趟,半月後便回西域,不過那是九年前的事兒了,其時林如海已逝,他也得了消息,隻因他不曾南下,未能前來拜祭。

    想到林如海生前對自己的恩德和回護,柳從雲滿心悲愴,卻見去打聽消息的下屬捧著一個長條形的匣子,氣喘籲籲地過來,險些滑倒,好容易才站穩,道:“侯爺,屬下打聽到了,這座無碑之墓裏頭葬的乃是林姑娘。”

    柳從雲一愣,猛地轉過頭,脫口問道:“哪個林姑娘?”

    下屬回答道:“難道還有第二個林姑娘不成?就是林大人的女公子,寄養在榮國府的那位林姑娘。那年回京述職,侯爺還不是侯爺,因正值年下,特特打發屬下給林姑娘送東西,門都沒進就被幾個趾高氣昂的門房拒之門外,東西倒收了,卻不曾回禮。”

    柳從雲自然想起了往事,不敢置信地道:“林姑娘今年大不過二十歲,怎麽就沒了?”

    下屬眉宇間多了一絲憐憫,歎道:“侯爺容稟:當地人說,林姑娘四年前就沒了,才活了十六歲,三年前的一個風雪天裏由一個小丫鬟扶靈回鄉,葬在林大人墓畔。隻是,林家沒落,昔年的忠仆早已風流雲散,榮國府又不聞不問,那小丫鬟生得又美,常受地痞流氓之擾,擔驚受怕之下,沒過一年就死了,墓地沒了守墓人,跟著便也荒了。”

    柳從雲怒容滿麵,道:“豈有此理!難怪老師的墓地一片狼藉,清明時節也沒有一個上香人,我隻道是下人失職,師妹遠在京城鞭長莫及,哪裏想到師妹竟已不在人世!這榮國府是怎麽照顧師妹?何以師妹好好地到了他們家卻沒了命?”

    那下屬小聲道:“寄人籬下的日子哪有什麽快活可言?再說,不少人都道:林姑娘若活著出閣,榮國府就發不了絕戶財了。”

    柳從雲一掌擊在地上,水花泥濘四濺,冷笑道:“好!好!好個榮國府!等我回京算賬!”

    那下屬奉上長匣,道:“侯爺,別的都先撂下,先給林姑娘上些香罷。唐僧取經時靈山的和尚都要人事,六根清淨的和尚尚且如此,閻羅殿的能免俗?這兩年林姑娘在地下收不到一絲人間香火,沒錢打點上下,指不定處處受人欺負,也沒法投個好胎!”

    柳從雲點頭道:“你說得有理。匣子裏裝的何物?”

    那下屬道:“屬下回來時路遇一個癩頭和尚和一個跛足道士,嘴裏顛三倒四的說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話,屬下聽不大懂,倒是記得他們說這是返魂香,咱們一定用得上。”

    柳從雲起身打開匣子一看,果見其中裝著一支香,不甚粗,長約一尺二寸,色作鮮紅,透著一股從未聞過的幽香,令人醉魂酥骨。

    皺眉看了片刻,他問道:“和尚道士說了些什麽話?你若記得,說與我聽。”

    那下屬想了想,道:“說來也奇怪,屬下的記性素來極好,那和尚道士的話卻記得不甚清楚,依稀聽他們說什麽絳珠仙子的淚已經還完了,前緣了卻,既然香魂遊蕩在塵世間不肯回到離恨天,想是心願未了,理當順應天命。”

    柳從雲亦是不解,深思熟慮後便至黛玉墓前,取下金箬笠遮雨,點上清香供於墓前。

    青煙嫋嫋,風過不滅,影影綽綽間,柳從雲忽然看到墓畔一個荷袂羽衣的女子向自己拜謝,約莫十六七歲年紀,其風流嫋娜,端的與眾不同,待得細看形容,更覺驚異: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柳從雲隻覺得此女似曾相識,不禁問道:“汝是何人?何以拜我謝我?”

    那女子聞言愕然,旋即身形一閃,到了柳從雲跟前,顫聲道:“侯爺看得到吾?”

    柳從雲一聽到這句話就覺察出不對來,回頭看到離自己最近的那位下屬驚訝地望著自己,對自己剛剛對那女子說話的情形似乎感到十分奇怪,不由得問道:“你看到什麽了?”

    那下屬道:“屬下正奇怪呢,侯爺在跟誰說話?”

    柳從雲搖頭,很快就問道:“你什麽都沒看到?沒看到什麽人?”

    下屬道:“兄弟們退出墓地了,現下就侯爺和屬下兩人在這裏,除了侯爺,屬下什麽人都沒看到。難道侯爺看到什麽了?”

    柳從雲一口否認,道:“沒有,你且下去罷,我想跟老師說說話。”

    下屬答應一聲,自下去和其餘兄弟會和。

    柳從雲方回過頭來,隻見女子依然在眼前,嗓音自然而然地放低,道:“汝是何人?為何滯留在老師家的墓地裏向我拜謝?”

    兩行清淚順著女子臉頰滾下,柳從雲隻聽她含悲帶怯的聲音說道:“此乃吾之家,這是吾之歸宿,吾之父母祖輩長眠於此,吾不在此,又能在哪兒呢?侯爺情義拳拳,讓先人得以享受香火,唯有叩首以謝。”說著,又是深深一拜。

    柳從雲從她眉梢眼角看出林如海的影子,不由得吃了一驚,道:“你是?”

    女子嘴角帶著一抹苦笑,伸手指著無碑之墓,道:“這便是吾的棲息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