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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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黛玉發現彼時乃係自己接到父親病重之信回南的時節,正值初春,目視兩鬢斑白麵色憔悴又帶病容的父親,一時之間悲喜交集,黛玉忍不住撲到林如海懷中失聲痛哭。

    黛玉自到榮國府後步步謹慎,處處小心,唯恐被人恥笑了去,紫鵑和雪雁何曾見過黛玉如此失態的模樣?便是初次進府見到賈母,黛玉也不曾哭得這般悲傷,因此二人麵上俱現驚訝之色,倒是雪雁給紫鵑使了個眼色,二人悄然退出。

    林如海輕拍著女兒的後背,很快察覺到女兒的顫抖,忍不住皺了皺眉,柔聲道:“你可是受了委屈?告訴為父,為父替你出氣去。”

    黛玉不肯抬頭,悶聲道:“爹爹身體欠安,女兒如何再添父親之憂。”

    林如海歎道:“傻丫頭,你做女兒的有什麽委屈不能告訴為父?咱們父女兩個又不是外人,你受了委屈都不願意告訴為父,為父心裏掛念著才會更加擔憂。”

    黛玉頓時淚如雨下,濕透了林如海的衣襟,突然之間她想明白了,前世父親走得那般了無牽掛,未嚐不是因為他認為榮國府會善待自己,因為當時無論是書信來往還是自己侍疾之時都沒有說過榮國府的壞話,隻說榮國府十分善待她,倘若父親知曉自己所受的委屈,可還會那般不知保養,拋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想到此處,黛玉毅然決定告狀,道:“父親大人容稟:女兒所受之委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女兒初進榮國府,從角門進出,反倒是二舅舅的姨妹自大門而入。女兒原是他們打發人來接的,結果到了那裏,一應居室寢具皆未預備,連兩位舅舅的麵都不曾見到。二舅舅的姨妹遣二舅母的陪房送幾支宮花給姊妹們,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女兒。女兒不在乎幾支宮花,咱們家又不是沒有,隻恨他們小看了女兒。”

    林如海頓生激憤,乃問道:“你沒有見到你兩位舅舅?”

    黛玉抬起臉,雙眼紅腫,滿麵淚痕,點頭道:“不曾見到。大舅母原帶我去他們住的東院了,也打發人去找大舅舅,大舅舅隻說身上不好,怕見了女兒彼此傷心,不如不見,倒是叮囑了好些話,讓女兒不要外道。”

    說著,黛玉便將賈赦當日所說的原話告訴了林如海,接著又說起到了榮禧堂後未見賈政的情形,道盡王夫人的一言一行。

    林如海大搖其頭,道:“不對!不對!”

    黛玉忙問如何不對,林如海道:“你們進京之後不久,賈雨村便謀了一個缺,因在金陵上任,距離揚州不遠,故曾備禮來信謝我,信中言道初至榮國府便拜見了你二舅舅。他與你同一日進京,你二舅舅既見了他,如何不在家?你二舅母必是撒謊。”

    黛玉歎道:“我也覺察出來了,因為事後我曾聽下人說過賈雨村拜見二舅舅之事。”她不是不知道王夫人厭惡自己,隻是不說罷了。

    林如海頓覺激憤,道:“你在榮國府還受了什麽委屈,全部告訴為父。”

    黛玉不覺哽咽起來,含淚道:“爹好生保重身體,咱們父女兩個清清靜靜地守在一處好不好?女兒再也不想過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日子了。”

    林如海大驚失色,問道:“怎麽就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程度了?”

    黛玉不答反問道:“爹爹可知女兒活了多少年?”

    林如海不解道:“再過幾日便是你十歲的生辰,自然是活了十個年頭。”

    不料黛玉接下來的話著實出乎林如海的意料,乃道:“不,女兒活了十六年。”

    林如海震驚道:“此言何意?什麽十六年?你今年不過十歲罷了。”

    黛玉依然沒有回答林如海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道:“其實女兒有著二十年的記憶。女兒活了十六年,那年春盡之時,便是女兒喪命之期。‘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是女兒昔年所作的葬花詞,字字句句皆昭示著女兒自己的命運。‘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是女兒最後的結局。不知為何,女兒一點靈光不滅,隨著雪雁扶著女兒靈柩回鄉的時候也返回了故裏,逗留人間,直至數年後得到機緣,得以重回稚齡,再見父親。”

    林如海雙目圓睜,渾身顫抖,差點摟不住幾乎崩潰的女兒,一疊聲地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的玉兒,你才十六歲啊,怎麽會在大好年華就送了命?我的玉兒,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你外祖母和舅舅沒有好生照料你嗎?”

    他知道女兒沒有撒謊,他看得出來,那種痛苦,那種滄桑,是言語形容不出來的,隻有經曆過了才會有這樣悲傷的眼神,不複天真。

    黛玉淒然道:“爹爹不在了,奢望外人對我好嗎?世人逐利,誰會在乎一無所有的孤女。”

    林如海憤怒地道:“你怎會一無所有?即便為父去了,亦不會沒有安排。”

    黛玉苦笑道:“可是女兒再進榮國府就是一無所有啊!誰不知道女兒一草一紙皆需榮國府供應?誰不知道咱們林家的人都死絕了,誰不知道女兒無人教養,天真到近乎愚蠢。若非如此,女兒也不會讓人有可乘之機,害了女兒的性命。”

    聽到害命之語,林如海更加心痛,道:“你把自己所經曆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道來!”

    雖然此生無子是林如海最大的遺憾,但他命中注定如此,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況且世間無後者甚多,不獨自己如此。如今唯有此女,向來愛若珍寶,忽然得知女兒竟夭亡於二八娟娟好年華,縱使林如海生來好性兒,此時也不由自主地怒了。

    染病之後,未至油盡燈枯之地,林如海還是往京都去信,便是接黛玉回來交代後事,以免自己死得突然,來不及妥善安排。哪裏想到計劃當中最重要的一環即榮國府居然不曾善待女兒,林如海立刻將之前的安排全部推翻,隻想知道女兒前生之苦,重作安排。

    待聽到黛玉收下薛寶釵所贈燕窩之事,林如海不禁皺眉,卻沒有說話,而是忍住心中的憤怒繼續聽黛玉訴說前生之事,直至聽到薛姨媽住進瀟湘館照看黛玉,一應飲食藥餌十分精心,不由得打斷了她,道:“枉你這丫頭自詡聰明,竟無一點警惕,不知薛氏心機之狡詐,她乘著你病中先以言語打擊你的生氣,連你自己都覺得身體好不了,吃藥不見效,越發悲傷難耐。然後她再賣個好兒給你,如若不是早有計劃,焉能午後來看你,當晚便送了燕窩與你?她自己不也說明天與她媽說送燕窩的嗎?既是明天,何以當晚便送來了?如此迫不及待,豈能沒有鬼?再者,她又不是大夫,懂什麽辯證?能治什麽病?給你把脈了嗎?知道你是什麽症候嗎?連大夫開的人參養榮丸都駁了去。燕窩固然滋陰補氣,家常吃確有益處,你小時候也沒少吃,但若說勝過治病的良藥,卻是狗屁不通!你得的是病,治病需要的是藥,而不是家常吃的補品,況且人參養榮丸裏的人參、肉桂亦是養身之佳品,正適合你的弱症。如果燕窩比藥還強,為何你吃了他們家的燕窩不久,不僅夜裏越發睡得少了,連寶玉都說你比往年瘦了,難道你就沒察覺出其中的不對?那薛王氏照看你不就是為了監督你吃藥!即便你外祖母已經給你更換了燕窩,可當時在榮國府裏當家作主的乃是你二舅母,如何能放心?”

    對於林如海的話,黛玉不見一絲詫異,而是點頭承認自己的愚蠢,道:“爹爹說得對,女兒果然是個傻子。自那以後,女兒的身體越發不好了,到後來一年也睡不到十日好覺,隻是何曾往這上頭想去?再加上當時榮國府的財務每況愈下,連好人參都沒有了,剩的都是腐朽之物,亦曾從薛家拿過人參用,腐朽的以及薛家的有沒有用在女兒的藥裏誰也不知道,人參養榮丸的效驗如何亦是可想而知。可惜不等女兒想明白,命已經到了盡頭。女兒化作幽魂後,遊蕩於榮國府內外,親眼目睹薛家藥行因為藥裏摻假害死了人,才對燕窩起了疑心。”

    懷疑燕窩有鬼又如何?彼時性命已喪,公道也難討回來了。

    林如海老淚縱橫,一手攬著女兒,一手撫著女兒淩亂的青絲,自責地道:“都是為父考慮不周,沒有安排好你的生活,讓你在榮國府受盡這等苦楚。我可憐的玉兒,在你孤立無援的時候該是何等絕望!”

    黛玉淚中帶笑,道:“得以再見父親,女兒心中喜悅無限,曾經的苦便是磨礪。”

    經曆過生死,黛玉依舊豁達,可林如海卻不願意放過曾經謀害過黛玉的人,然而他也沒說會替黛玉報仇,隻是追問後麵諸事,一點細節都不肯放過。

    作者有話要說:  我現在傾向於燕窩有鬼,不是我把寶釵想得很多,而是理由有很多。

    薛寶釵送燕窩早有預謀,下午去看黛玉,自己還說明天和她媽說,結果晚上就送來了,準備得也太充分了吧?既然燕窩滋陰補氣,吃了以後睡眠應該會好才對,可是黛玉吃了燕窩後沒幾回,賈寶玉就說她瘦了很多,而且她的失眠也開始嚴重了,那是從吃燕窩後開始的,越到後麵越嚴重,再加上即使賈母讓人送燕窩,可當家的也是王夫人,燕窩從哪來的誰也不知道,有段時間薛姨媽也看著她,既隔斷她和寶玉的接觸,又盯著她吃藥。人參養榮丸裏的人參也很可疑,因為鳳姐配藥都沒有人參了,還是從薛家拿了不摻假的人參,黛玉藥裏的人參能是好的嗎?薛家的人參都摻假了,燕窩能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