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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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不過辰時一刻,為了讓林如海盡早吃上桂花糕,黛玉一麵打發人備車,又命紫鵑雪雁等預備出門所需之物並香火銀子等,一麵親眼看著林如海歇下,方回房中,更衣梳洗,帶著一幹丫鬟婆子護院小廝等人往大明寺行去。
坐在翠幄青綢車內,黛玉默默想著父親之疾,不由得蹙眉長歎,滿心愁緒。
旁邊的紫鵑柔聲安慰道:“姑娘快別這麽著,雖說姑娘懂事,當著老爺的麵兒不這麽著,但背地裏淌眼抹淚的,臉上豈能沒有痕跡?老爺見了隻怕也難受得很。”
黛玉道:“你哪知道我的心事。”縱使紫鵑素來貼心,前世也是忠心耿耿,主仆二人情同姐妹,可重生一事事關重大,黛玉不敢透露出一絲一毫叫她知道,隻盼著此生不必重蹈覆轍,這幾個跟著自己的丫頭也能有個好去處。
紫鵑不知黛玉所憂乃是林如海之死期,聽了黛玉這話便笑道:“我服侍姑娘幾年,倘若我不知道姑娘的心事,旁人誰知道呢?”
黛玉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前世便是紫鵑太懂她的心思,才有了後來的悲劇。為了她,紫鵑孤注一擲地試探寶玉一番,好叫王夫人知道沒了她寶玉便沒了命,可是誰能想到王夫人等人隻在乎門當戶對的姻緣,壓根就置賈寶玉的心思於不顧。也是那時候,紫鵑見罪於王夫人並薛姨媽母女人等,事後又因薛姨媽之老奸巨猾,說紫鵑想女婿了,導致紫鵑的名聲日漸不好。
過了片刻,紫鵑道:“姑娘,咱們先使人快馬去寺裏打聲招呼,叫寺廟裏的和尚將寺廟打掃幹淨,閑人不許放進一個,以免衝撞了姑娘。”
黛玉回過神,道:“咱們去得突然,我又不是那等矜貴之人,何苦作這些事討人厭?咱們是善男信女,別人難道就不是了?佛祖眼中眾生平等,怎麽咱們到寺裏反要分個三六九等?這話可不能再說了,到了寺裏請和尚們打掃一處幹淨的禪院歇腳即可。”
紫鵑麵色一紅,點頭稱是。
黛玉將紗窗撩起一角,街市之中人聲鼎沸,其繁華盛景又與京都不同,不知自己能見得幾回,想到此處,不禁黯然,再瞧時,卻發現涼風襲來,竟下起了雨,先是一滴兩滴,接著密集起來,雨絲如霧,許多路人腳下匆匆,各尋避雨之所。
江南多雨,因早起時天陰陰的,故出門亦有所準備,見到此景,黛玉忙命取出鬥笠蓑衣油布衣等物給護院車夫等人披戴,又吩咐慢行。
紫鵑亦取了一件大紅羽緞麵鬆花軟綢裏的夾鬥篷給黛玉披上,又怕下車進寺時踩到雨水,冰著腳脖子,遂拿出一雙厚底繡花軟靴換下黛玉腳上的薄底繡花鞋,道:“人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姑娘仔細受了涼,回頭又咳嗽。”
及至到了山門內,黛玉忙命停車,後麵的丫鬟婆子早下了車,等車夫護院小廝等都遠遠退下,方扶黛玉下車,頭頂打著青綢油傘。
黛玉自取了一柄油紙傘打開,拾級而上。
進了二層山門,寺裏的住持無悲大師帶著一眾僧人已得了消息迎將出來,黛玉連忙欠身告罪,道:“信女有求而來,卻勞煩大師親迎,信女如何擔當得起。”
無悲大師道:“阿彌陀佛!今兒佛祖點化,有貴客至,老衲焉能不出來?”
黛玉奇道:“莫非佛祖也管紅塵事?”
無悲大師嗬嗬一笑,道:“佛祖也要享人間煙火。”
黛玉頓時莞爾。
因雨下得越發急了,無悲大師忙請黛玉入內,一麵走,一麵道:“今兒天不好,寺裏上香遊玩的人倒不多,雖有幾個男客,也都提前打過招呼避開了。”時長接待達官顯貴之家的香客,無悲大師深知其禮。
黛玉連聲道謝,又道出來意。
無悲大師聽完說道:“小姐一番孝心,老衲豈能不允?經雨水一洗,倒更幹淨些。”
於是,黛玉隨無悲大師進寺,各殿拜過,送上香火錢,在禪院更衣梳洗完,方在無悲大師遣來給她使喚的兩個小沙彌帶領下至桂花林中,隻見綠葉婆娑,其間黃花點點,宛若金星丹火,鼻端更是聞到陣陣濃香,即使秋雨甚急亦難遮掩。
桂花糕所需桂花不多,黛玉阻止小沙彌搖樹,將油紙傘遞給雪雁打著,自己就著婆子端來的水淨手,拭幹後親自摘枝葉間的桂花,每棵樹采三四簇,放進臂彎挎著的小竹籃內。
那小竹籃編織得細密,十分精巧。
小半個時辰後,黛玉已采滿半籃,正欲深入林間,忽聽林外來路之處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不禁蹙眉,使婆子去問怎麽回事。
片刻後,婆子回來,滿臉怒色,道:“林子外頭來個一個寄居在寺廟裏頭十七八歲的窮酸秀才,嚷著要來林子裏雨中賞桂花做文章,咱們留在外麵看守的人說姑娘在這裏,請他稍候片刻再來,那秀才兩隻眼睛就冒著精光,說素來仰慕老爺,要麵見姑娘賠禮道歉。”
紫鵑一聽,斥責道:“哪裏來的醃臢人,說的事什麽醃臢話,仔細汙了姑娘的耳朵!”
那婆子苦笑一聲,道:“我也這麽說呢。咱們姑娘何等金貴,哪是他們那等人說見就見的,就是平素來往交好之家的公子,也沒有因為他們欽慕老爺姑娘就見他們的道理。隻是那窮酸秀才執拗得很,好說歹說都不中用。”
黛玉亦覺惱怒,薄腮通紅,本打算叫人攆走那人,又怕影響了老父的名聲,思考了一會子,計上心來,對那婆子道:“你再走一遭,先去禪院找美景,封上五十兩銀子,送到那秀才跟前,別露出什麽看不起的意思,就好聲好氣地說我一個閨閣稚弱女子不見外客,倘或仰慕我父,就把文章投到門下,自有人收起來送到我父跟前,不枉他一身才氣。”
那婆子聽了,忙去料理,不消片刻,林子外麵果然消停了。
紫鵑啐了一口,道:“怪道鬧這麽一番事情,竟是為銀子來的。”
黛玉歎道:“天底下十有**皆窮人,寒門學子讀書不容易,且寬容一二罷。”多少人為了前程連良心都沒有了,眼前這個不過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並非罪不可恕。
一語未完,林間深處傳來一聲輕笑,幸喜是女子之音,黛玉主仆人等未露戒備之色。
紫鵑皺了皺眉,問小沙彌道:“怎麽,裏麵有人?”
小沙彌不過六七歲年紀,圓頭圓腦甚是可愛,脆生生地道:“小僧不知裏麵有人,女檀越來時小僧聽住持師祖打發人來桂花林看過了,裏麵沒人,現在有人,想是後來的,這林子那邊也有一條路直通林間的涼亭。”
黛玉道:“紫鵑,莫失禮。這裏又不是咱們家,咱們來得,旁人也來得,若因咱們來便不許別人來,天底下可沒這個理兒。”
正說著,林間走出一個丫鬟,約莫十八、九歲的年紀,身上穿著鬆花彈墨綾的夾衣夾裙,罩著青緞坎肩兒,鴨蛋臉麵,中等身材,行走間極有章法,舉止大方,對黛玉福了福身,脆聲道:“郡主請姑娘過去說話。”
紫鵑頓時驚呆了,郡主?那不是王爺家的女兒,不禁生出驚慌之意。
黛玉雖然吃驚於林間人乃是郡主,但卻十分冷靜,欠身道:“不知郡主在此間賞花,請姐姐引路,好讓我等向郡主賠罪。”
那丫鬟笑道:“奴婢秋香。”
黛玉聽了,改口道:“秋香姐姐。”
秋香笑容更勝,神情亦甚柔和,道:“姑娘請。”
黛玉隻叫紫鵑和雪雁跟著,其餘人等原地等候。
待至林間深處,隻見亭外圍侍十數名丫鬟太監,各自打著傘,屏聲靜氣,一點聲響都不曾發出,黛玉再看亭中,裏頭端坐著一名女子,仿佛比自己大一兩歲的年紀,旁邊立著兩三個丫鬟,雨簾相隔,瞧不清他們的樣貌,但錦衣華服卻是十分矚目。
秋香同亭外一個太監道:“林姑娘來了。”
經他通報後出來,秋香方陪著黛玉一人入內。
黛玉不及細看那郡主形容便盈盈一拜,道:“不知郡主玉駕在此,未曾前來請安,更在林間擾郡主清淨,請郡主恕罪。”
那郡主坐在亭中,遠遠地見她款款而來,手執油紙傘,臂挎小竹籃,姿態婀娜,氣度風流,蹁躚間竟似花中仙子,待得近前再看,一身紅衣不僅不顯得俗豔,反而襯得她晶瑩如玉,潔白勝雪,不禁暗讚一聲,笑道:“是我擾了你的忙活,怎會是你擾了我?快請起。”
郡主又命人看座上茶,黛玉拜謝畢坐下,方得以目視郡主,這一看不要緊,心下頓時吃了一大驚,原來這位郡主竟是大公主。
當然,她此時不是公主,因為當今尚未禪位,新帝尚未登基。
黛玉之所以認得她,乃因前世她飄蕩在江南一帶時,這位大公主曾攜駙馬下江南探望駙馬的雙親,場麵比戲文裏唱得還熱鬧些,黛玉曾經因為好奇去見識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