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老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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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體的日子威廉已經記不太清,有印象的是前陣子在新開荒地裏幹活的某天,大約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小兒子洛斯的嗓子出了點小毛病。

    威廉當時還不免有點擔心,不過,隻過了一天,威廉就發現,小洛斯的嗓子出了點小毛病,這簡直是件可喜可賀的大好事……

    嗓子出了問題,說話就不太方便,於是,小洛斯不能再吵肚子餓,不能再吵分給自己的食物太少,不能再吵這活太累那活太重,也不能再……

    總之,自從小洛斯的嗓子幹啞之後,老威廉為這個小家夥操心的地方一下子少了很多很多。

    更令老威廉高興的是,沒法好好說話,小洛斯大約憋的難受,隻好把省出來的力氣放到農活裏麵。

    以前幹活的時候,小洛斯總是東摸摸,西碰碰,左問問,右吵吵,整整一個下午,最多隻能幹幾個角落的小活。

    現在卻完全不同,每天早上,小洛斯都老老實實地跟著自己出門,到了地裏就跟著自己老老實實地幹活,不言不語地埋頭猛幹。

    當然了,老威廉這種農活老手眼裏,小洛斯幹活的能耐還差很多火候,許多活兒相當生疏,手腳一點都不麻利。另外,大約是以前完全沒下工夫的緣故,不少以前教過的農活,小洛斯都做得一塌糊塗,完全不得要領,還得自己手把手重新示範半天才勉強弄明白訣竅。

    可就算這樣,老威廉也已經心滿意足。因為,盡管幹活的能耐還有這樣那樣的欠缺,老威廉卻可以看出,最近這段時間,小洛斯都一直非常賣力,至少真正把力氣放到了農活上麵。

    這幾天,小洛斯的嗓子已經恢複,老威廉一直有點擔心小家夥又變回以前擅長抱怨,懶於幹活的模樣。

    幸好,可能是嗓子幹啞的幾天形成了習慣,小洛斯說話沒有了障礙,卻沒有半點重新讓老威廉頭疼操心的傾向。

    尤其是昨天下午,小洛斯居然一個人就割完了半布爾的牧草。

    這簡直已經是老威廉這位農活老手一半的份量。

    這個結果使老威廉徹底放下了心。

    這就是長大了嗎?

    忍不住回頭望了望正緊盯地麵仔細挑選落腳處的小洛斯,老威廉緩緩地搖了搖頭,養育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老威廉很清楚地知道,成長不是半個月,更不可能是一兩天的事情。

    十三四歲的年齡,正是充滿幻想的時候,小洛斯也不例外,和村莊裏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們一樣,小洛斯最喜歡聽路過的送信人講故事,老威廉還記得,嗓子幹啞同一天的中午,小洛斯就和鄰居的兩個小孩一起,將隔壁村莊的送信人纏住了好長一段時間。

    或許就是這個時候,這個小家夥腦子裏生出了古怪的念頭。

    是的,古怪的念頭。

    “老爺”的稱呼就來源於此。

    也不知送信人講的是什麽故事,從第二天開始,小洛斯每天早上起來,都會端隻木碗站在門口,吞口水同時將手指塞進嘴裏,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反複,直到用完三碗水為止。

    又翻箱倒櫃找出半片破布,來回仔細洗了不知道多少遍,每天洗完牙齒之後就用它沾上水,放到臉上來回刷上幾次。

    因為這件事兒,第一天的時候,全家人難得地在夏禱和收獲節之外的日子一起笑了半天,伊德拉還為小洛斯的行為取了個很貼切的稱呼:洗牙刷臉。

    很快,家人們發現自己笑的太早。

    就在當天晚上,幹完一天的活兒,回到家吃完飯,小洛斯沒有像平常一樣立刻上床睡覺,而是抓起早上翻出來的破布走到溪邊,蘸上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擦了個遍!

    第二天又擦了一遍。

    第三天又擦了一遍!

    同時進行的還有一件更加令人驚訝的事情:小洛斯居然還洗衣服!

    誰都知道,衣服這東西,意思就是掛在身體外麵的一樣家具,冷的時候翻出來,熱的時候收起來,它既不是食碗,也不是湯碗,最多掛起來拍幾下,洗衣服有什麽意義?

    ……見鬼,洗衣服……就像“走飯”,“割水”一樣,光是想想將“洗”和“衣服”這兩個詞連在一起,老威廉就覺得非常古怪……

    可小洛斯就是要洗衣服,而且和洗牙刷臉、蘸水擦身體一樣,每天都洗!

    和這兩件事比起來,小洛斯吃飯用固定的碗勺,喝水隻喝鍋裏煮豌豆前的熱水,走路堅決不踩糞便,每次幹活都用樹葉把手腳包起來,等等等等,已經無法再令人驚訝。

    甚至,連續看了好多天,家人和老威廉已經慢慢有些習慣。

    也不再在意。

    小孩子總有點奇奇怪怪的念頭,小洛斯古自己的怪,既不吵到家人,也沒有多吃一口糧食,管得太寬,萬一洛斯變回原來愛吵愛惱就是不愛幹活的老樣子,多出來的活兒,由誰來幹?

    不過,老威廉還是很想知道,送信人究竟講了一個什麽樣的故事,可以使小洛斯產生想出這麽多奇奇怪怪的花樣。

    三天之前,老威廉得到了這個問題的一部分答案。

    當時還是早晨,大約是附近村莊的兩位農夫,趕著一頭瘦牛馱著燕麥從艾克麗村經過,正好碰上了剛剛準備合作幹活的威廉,理查德,霍爾塞特三家十幾位男人。

    見到這樣的隊伍,兩位外來的農夫識趣地站到一旁,讓出道路。

    問題在於,雙方相遇的位置很是狹窄,恰好一邊是茂密的灌木,一邊是旺盛的麥田,農夫當然不可能站進麥田裏麵,隻好盡量貼近灌木,多騰出一點路麵。

    就算這樣,兩名農夫和一頭母牛占在道路,剩下的路麵總是不太好走。

    當然,艾克麗的村民都是講理的人,很快,理查德側著身子走過了農夫身旁,理查德的三個兒子側著身子走過了農夫身旁,霍爾塞特側著身子走過了農夫身旁,霍爾塞特的四個兒子側著身子走過了農夫身旁,威廉側著身子走過了農夫身旁,伊德拉側著身子走過了農夫身旁……

    接下來是洛斯。

    伊德拉已經經過,洛斯也已經準備好側過身子……

    由於十幾人排成一線,始終小心翼翼站在路邊的兩位農夫,此時剛剛看到洛斯,隻來得及模模糊糊地看上一眼,瞬間之間,兩位農夫已忙不迭地摘下帽子,手忙腳亂地扶住燕麥,用力拉扯可憐的瘦牛,毫不顧及荊棘和枝條,飛快地鑽進灌木,最後努力規矩地彎下腰……

    向莫名其妙,卻已經完全不需要再側身的吳清晨鞠躬,並恭恭敬敬地叫出一聲:

    老爺。

    也許是朝夕相處,對逐漸變化的過程感覺並不明顯;也許是早已熟識,念頭很難轉到太令人詫異的方麵;

    總之,直到這個時候,直到經過這兩位從不認識洛斯的農夫畢恭畢敬的提醒,艾克麗村的村民們這才發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老威廉家的小洛斯,全身上下整潔利索,臉上擦的幹幹淨淨,頭發打理的順貼自然的小洛斯,看起來簡直就像好幾個月才來一次艾克麗村的老爺們一樣。

    很自然地,老威廉明白了,送信人當天給小洛斯講的故事,肯定是關於一位大人物,也許是一位農事官……不,也許是關於一位總管的故事呢!

    老威廉也明白了,小洛斯每天古古怪怪的舉動,肯定就是模仿農事官……不,總管的派頭。

    難怪這些事兒從來沒有在村莊裏的其他人身上見過,甚至聽都沒聽說過,洗牙刷臉擦身體洗衣服,每天忙活這麽多,就是為了在不認識的農夫麵前冒充一下老爺……

    小家夥的目標很遠大……

    老威廉這麽想。

    至少,老威廉已經盡可能目標遠大地這麽想。

    或者說,這已經是老威廉能夠想到的最遠大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