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耕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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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當……當……”
遠遠地,村莊的方向傳出一陣隱隱約約的鍾聲。
“父親……”伊德拉又一次回過頭。
“我知道……我知道……”
按住已經麻木到感覺不到疼痛的腰杆,老威廉艱難地直起身,“唉,又是第二次鍾聲了啊……”
老威廉的聲音很是低沉,一邊說,一邊緩緩轉動頭頸,望著還有一大半沒能完成翻耕的份地,疲憊的雙眼透出說不出的擔憂。
“要不……我們……我們……再……再……幹一會?”
犁車前頭,渾身泥濘的伊德拉壓住車身,沉重地喘出一口口粗氣,說話的聲音已經斷斷續續,幾乎沒法聽清,卻又滿臉焦慮,兩隻手臂又開始發顫,顯然重新灌注了最後的力氣,隨時準備繼續幹活。
“再幹一會……”搖搖頭,老威廉看了看份地,又看了看份地另一邊已經變成了挪動的犁車,以及犁車旁邊兩道深深傾斜,幾乎快要直接貼上泥濘水麵的蹣跚身形。
“唉……”深深地歎息一聲,老威廉放下橫杆,拉起了伊德拉,“回去吧,回去吧。”
第二輪鍾聲已經結束,抬起犁車,踏上村莊小道,疲憊的威廉一家腳步匆匆,不時遇見同樣疲憊,也同樣腳步匆匆的收工村民。
“威廉……威廉……”
走到村口第三道拐角的時候,四人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呼喊。
四人轉過身,小路上,理查德和老霍特一邊招手,一邊小跑過來。
“霍特,怎麽了?”示意家人放慢腳步,老威廉迎了上去。
“威……威廉……”跑到拐角,霍特氣喘籲籲,“……上午翻……翻耕……怎麽樣了?”
“能怎麽樣呢?”老威廉扯扯嘴角,“還沒幹完一半,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唉……”
“這隻能怪你自己!”霍特聲音抬高了些,“威廉,聽說你昨晚到處借犁車,為什麽沒來找我和理查德?”
“路太遠了……夜裏看不清楚……”
“哈,路太遠……”霍特哈哈一聲,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同時指了指格雷斯和雅克林抬起的犁車:“理查德,快來瞧瞧,原來你家和我家這麽遠,比村子東頭的托爾德家還要遠呢!”
“唉,好了,好了,別說了……”老威廉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昨天夜裏,我確實走過了你和理查德家的房子,可是,我怎麽能借你們的犁車呢?你們兩家的活兒我還不清楚?一樣是今天翻耕,一樣離不開犁車……借給了我,你們自己的活兒怎麽辦?而且……我不是已經借到了麽?
“借到了……借到了……嘿,不借也好,免得麻煩!”
霍特用力吐出口唾沫,“沒人借犁車多好呀,天一亮,我和理查德就趕緊去了份地,耕得多痛快呀,正好下了點雨,地裏的泥巴啊,石頭啊,嘩啦拉地就轉過來了,鍾聲還沒開始響呢,三塊份地的活兒就都幹完了,明天都不知道該幹什麽……”
“什麽?三塊份地?”
聽到霍特一天幹完兩天的活兒,威廉不僅沒有露出絲毫羨慕,反而雙眼睜大,瞪住霍特,滿臉掩不住的擔憂和驚駭。
仿佛沒有看見老威廉的臉色,霍特已經轉向了理查德:“對了……理查德,其實啊,活兒幹得這麽順也不好……我現在就很頭疼,今天是痛快了,可到了明天,家裏頭的母牛就得光吃草料不幹活,這也太不像話了……”
老霍特憨憨一笑,點點頭,沒有說話。
“哈,有辦法了……”仿佛才記起身邊還有其他人一般,霍特重新望向威廉,“聽說昨天有人倒黴傷了母牛,結果一天隻能翻出半片份地……真可憐……”
嘖嘖兩聲,搖了搖頭,霍特才繼續說話:“……要不這樣……明天趕早一點,你來我和理查德家,把牛牽出去逛逛?”
“啊?”老威廉張大了嘴巴。
“看來有想法了?就這麽說定了?”霍特哈哈笑了兩聲,轉身走開:“……記得給足草料,瘦了半點,割肉來賠!……”
“霍特……我……我……”老威廉的聲音開始斷續。
一直沒說話的理查德拍了拍老威廉的肩膀:“……明天多用我家的牛,霍特家的牛今天用得太急,記得緩點。”
“理查德……我……我……”老威廉的的聲音開始發顫。
“唉……”又一次用力拍了拍老威廉的肩膀,理查德也轉身離開。
這個時候,威廉才注意到,這麽大的雨,霍特和理查德卻混身上下沾滿了泥漿,而且,和平日相比,老霍特的腰彎得更低,理查德也咳嗽得更加厲害,兩人都走得很是緩慢,雙腳幾乎直接在地麵拖動。
一天幹完兩天的活兒,人已經累成這樣,活兒更重的耕牛會是什麽模樣?
而這樣的耕牛,家庭最重要的牲畜,原本應該極其愛惜的寶物,明天卻還要借給自己…….
忽然之間,老威廉的雙眼一片模糊。
終於走近自己家的木屋時,雨勢已經逐漸變小。
忽然收獲霍特和理查德這份完全意想不到的幫助,老威廉腳步輕快了許多,一邊走,一邊不時微笑,腦子裏來回盤旋明天活兒的安排。
踏進木屋,老威廉的腳步瞬間僵住,臉上的微笑不翼而飛,“明天”,“活兒”,“安排”更是無影無蹤。
足足過了好一會,腦子一片空白的老威廉才猛地衝進木屋。
同一時間,木屋傳出了老威廉簡直是撕心裂肺的大喝:“住手!”
木門之外,其他三人瞬間邁開雙腿。
飛快地衝進木屋,三人立刻看見了一副觸目驚心的情形。
木屋右邊,泥地裏燃起了熊熊火焰,上麵架起大鍋,燒開了一大團渾濁的沸水,沸水不時冒出氣泡,將表麵滿滿的一層樹葉,草根,泥塊……等等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衝得來回晃蕩。
木屋右邊,小洛斯左手托起一隻木碗,裏麵盛滿了渾濁的液體,右手抓住一小團揉碎蘸濕的草莖,正往母牛身上塗抹。
而所有人目光聚集的母牛,身上已經塗滿了五顏六色的液體,傷口附近更是沾上了一團一團的草籽碎葉,母牛附近的泥地滿是濕印,空氣中充滿了刺鼻的氣味。
“洛斯!你瘋了嗎?”木屋裏響起了老威廉咆哮的聲音。
“我……”
小洛斯的聲音完全被老威廉的怒吼蓋住:“你到底想怎麽樣!”
“幹活的時候你說下雨,讓你去樹下,呆完樹下你說要去教堂,讓你去教堂,去完教堂再也沒來,讓你呆家裏,讓你呆家裏還不行嗎?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
“你打算讓我和你哥哥永遠用肩膀拖犁車嗎?”
“我……”
“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我……我知道……我在給母牛治傷……”
“給母牛治傷!誰告訴你可以給母牛治傷!”
“我……我……是……是牧師告訴我的……”
“牧師給母牛治傷!牧師!……牧師?……你說牧師?”
威廉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這個時候,第一時間衝到母牛旁邊,細細查看的伊德拉,忽然用力拉住了老威廉的衣袍,聲音掩不住的喜悅和驚訝:“父親!父親!你快來看!母牛完全不流血了!”
“啊!”
顧不得門邊的座椅和木鏟,老威廉猛地竄了過去,一連撞翻好幾樣物事,飛快地湊到了母牛旁邊。
“啊……真的不流血了……而且……你看這裏,這裏!腫塊消了!這裏也好了!”
不需要更多說明了,一家人立刻飛快地湊近母牛,木屋裏瞬間響起了一大片家具倒地,撞到圓木,打翻木碗的響動,緊接著又立刻響起了一陣陣驚訝,歡喜,激動,興奮,喜悅的嘈雜話語。
過了好長一會,重新撫摩一遍母牛消腫的部位,碰了碰已經止血的傷口,依然不敢置信的老威廉才終於緩慢地轉過頭,望向旁邊仍然捧著木碗,握住碎草的小洛斯,聲音發顫:“……洛斯……你……你……母牛太重要了……你……我……”
“父親,我知道。”小洛斯微微一笑,仿佛剛才的咆哮和怒吼全部都是幻覺。
不知為何,看見小洛斯的反應,老威廉的嘴唇抖得更厲害了一些。
幸好,這個時候,伊德拉也轉回了頭,“洛斯,這都是牧師教你的麽?”
“是啊,上午早禱完了,我問牧師,牧師告訴教給了我。”
“這……”指著木屋燃起的火堆,架起的大鍋,母牛身體的痕跡,伊德拉滿是驚訝:“這麽多事情,都是你上午做的?”
“沒有呀……這些都是剛剛做的,上午我在外麵找……”小洛斯指了指大鍋:“找這些藥草,很難找呢……”
豈隻是很難找,這簡直就是奇跡!
家人的視線全部望向大鍋,隻需要看看表麵樹葉和草莖,樹根的種類的數量,就知道將這些“藥草”收集完整,需要花費何等的精力。
上午,卻是傾盆大雨。
“洛斯……”緩緩地,老威廉走過去,右手慢慢摸向小洛斯的腦袋,卻忽然頓了頓,最終輕輕地落到了小洛斯的肩膀:“我的兒子,辛苦你了……”
小洛斯/吳清晨輕輕地點點頭。
相當辛苦。
誤會,愧疚,加上最關鍵的感激,可以極大地促進關係,增進親情。
為了將木屋裏麵,椅子,飯桌,木鏟,木碗,火堆,鐵鍋,木籃……等等等等數十樣東西,按照教練組的培訓一一擺放到準確的位置,對家人形成一定的心理暗示,同時確保身體安全和最佳的躲避角度,吳清晨實在費了不小的力氣。
相當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