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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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慶宮偏廳,洐祁端端正正坐於案邊,一筆一劃地寫著太傅布置的課業,他雖勉力集中心神,無奈榮儀宮中母妃的哭聲越來越大,遠處嗩呐鑼鼓聲隱隱傳來,愈發顯得母妃哭聲淒厲。筆峰驟滑,他瞧了瞧紙上微偏的一點,微微蹙了眉頭,擱下筆,徑直跑進榮儀宮,他那一向端莊威儀的母妃伏在榻上哭的心神俱裂,他將嘴角抿了抿,向那嗩呐喧囂的方向跑去。

    一條鮮紅絨毯從鳳儀宮一直鋪到正華門外,他偷偷躲在極遠的一根石柱後麵,看著他一身明黃的父皇站在鳳儀宮前,雙目含笑地看著不遠處的火紅大轎漸行漸近。

    他雖隻有六歲,但他已朦朦朧朧地知道,那轎中人,便是他母妃不顧儀容大聲哭泣的源頭。不知那轎中坐的是何人,竟然這樣厲害,讓他一向威嚴的母妃哭的那樣淒厲。

    從這天起,盛朝有了第一位民間皇後,瑾義皇後,從這天起,父皇來榮儀宮的龍駕漸成了偶爾,第二年,瑾義皇後誕下皇九子,賜名顓孫辰祁,父皇便連偶爾也不過來了。

    洐祁覺得有些茫然,經常捧著詩書想著旁的事,以前因有父皇時常考他學問,他母妃日日督導,生怕他在他父皇麵前表現的不如別的皇子,有一日聽說年僅四歲的三皇子元祁在父皇麵前將論語倒背如流,那時他方五歲,三字經也背的磕磕巴巴,他母妃便命人日日授他課業,四書五經中庸大學爛熟於心,父皇每次來似乎也很高興,父皇高興,母妃便高興,而他的課業卻並未隨母妃的心情有所減少。如今,他父皇來的也少了,他母妃也管的少了,日子似乎一下子空閑下來,他覺得有些茫然,不知這樣勤勉是否有誰知道。

    母妃哭鬧了幾月便歇了下來,一日,母妃不知從哪裏來的興致,將他叫到身前,摸著他腦袋低語,“你父皇失信於我,我雖心中怨恨,但絕不放棄。你是我兒子,今後,母後便指望你了。”

    洐祁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母妃將他緊緊摟在懷裏,悶的他差點喘不上氣,可是他卻不敢掙開,因為他母妃的臉上表情是那樣堅決。

    五年來,他父皇來榮儀宮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來都必不可少地抽查他課業,不過他從來未讓他母妃失望過,父皇的臉上也滿是讚許之色。

    今日是父皇六十大壽,舉國同慶之時,宮中也辦了一場十分宏大的盛宴。洐祁隨其他皇子坐在一處,隻有一個皇九子辰祁,因年歲尚小,隨他母後坐在皇後的鳳位上,不時拿眼睛到處亂瞟,瞟著瞟著就轉到洐祁身上,見洐祁也看著他,忽然咧了咧嘴,高興地笑了一下。洐祁心中一陣煩躁,便是他這個九弟,搶走了他所有的父愛。

    宴席散後,還有戲場,他本不想去,但宮中規矩甚多,由不得他不去。他同其他皇子們規規矩矩坐在閣樓下,他父皇同嬪妃們坐在閣樓上,父皇身邊坐的是瑾義皇後,辰祁偎在瑾義皇後身邊。他微微抬頭便能看見他們,辰祁十分乖巧地坐在他母後身邊,戲台上唱的什麽他雖不懂,但也不吵不鬧,瑾義皇後給他剝了一顆荔枝,他便張嘴乖乖的吃了。洐祁覺得自己有些嫉妒了,他母妃從未這樣對過他。

    辰祁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直直向他這邊看來,見洐祁盯著他,趕緊咧嘴一笑,又靠近他母妃耳邊,悄悄說了什麽,瑾義皇後也看向這邊,洐祁嚇得趕緊低下頭,等再過一會抬起頭的時候,辰祁已經不在了。他慢慢將目光收回來,百無聊賴地看著眼前的戲台。忽然,一個小小的身影竄到他身前,他嚇了一跳,一個小小的,白嫩嫩的小娃娃站在他麵前,咧著嘴開心地笑著。從近處看,那孩子眼睛又黑又亮,笑容從瞳孔中漫溢出來,他從未見過誰笑的這樣開懷過,即便是他得到他父皇的讚賞,他母妃也從未這樣笑過。

    麵對這樣的笑容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隻趕緊道,“九皇弟,你不在皇後身邊呆著,來這裏做什麽?”

    他徑直撲到洐祁身上,將眼睛彎的更可愛些,“二哥,我來找你玩!”

    洐祁被他撲的有些狼狽,他甚少與人親近,像這樣的小娃娃他更是未接觸過,勉強將他推了推道,“你過來,你母後知道麽?”

    辰祁立刻點頭,“嗯!我方才同她說過了!”

    洐祁忍不住又抬頭看了看,瑾義皇後默默看著他們,眸光溫柔寧靜。

    辰祁坐在他身邊,與方才的乖巧安靜迥然不同,洐祁也學皇後那樣,將荔枝剝了,塞到他手中,他怎麽也不肯伸手接過,隻將小嘴長的大大的,細聲細氣地道,“二哥,我要你喂我!”洐祁無奈,隻得將荔枝塞進他小嘴中。

    他兩隻大眼眯成一條逢,一口將荔枝吞了,咧嘴道,“二哥喂的荔枝好……咳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將他未說完的話搶斷,他的小臉在繽紛的火光中漲成紫色,一看就知是噎住了。洐祁慌了神,抱住辰祁急聲喚道,“九皇弟,你怎樣了?”

    立刻有太醫迎上來,辰祁被帶走,父皇和皇後慌了神,其他嬪妃也議論紛紛,那天,一場戲便是以此事落幕,留下的,隻有辰祁小小的紫紅的臉,和皇後意味複雜的最後一瞥。

    此後兩年,他再也未曾與辰祁單獨相處過。

    這一年冬天,瑾義皇後不知怎麽得了寒症,整個冬天都未出過鳳儀宮一步,父皇時常陪在她左右,連一些朝中要事偶爾也是在鳳儀宮宣辦。洐祁已滿十四歲,諸多國家大事父皇也會同他商量,這日,皇上宣他進鳳儀宮議政。去的時候天陰的厲害,寒風卷著陰冷刮過高牆飛簷,洐祁暗想,瞧這天氣,待會可能要下雪了。

    從鳳儀宮議事出門,外麵果然已經銀白一片,他喜歡下雪,尤其是這樣的大雪。他忍不住推開宮女撐開的傘,獨自一人靜靜走到雪地裏,天地素白,再無二色,他心中一陣寧靜,覺得這世間再無比此刻更安寧幹淨的了。

    一轉眼,忽然瞧見一抹火紅藏匿在廊柱後麵,那小小的身影見自己被發現,到也沒有忸怩,十分大方地走出來,衝他展顏一笑,大聲喚道,“二哥!”

    他小小的身子包裹在火紅的裘皮中,隻剩一雙大大的眼忽閃忽閃地望著他,他忍不住笑了,走到他身邊,低下身道,“這麽冷的天,你不在寢宮裏待著,來這裏做什麽?可別凍壞了!”

    辰祁咧著嘴道,“我不冷,”伸出小手將洐祁的握住,“瞧,我的手很暖和吧!”忽然皺了眉頭,“二哥,你的手這樣冰,你才會冷吧!”

    洐祁笑著搖搖頭,“我也不冷!”轉眼看看四周,疑惑道,“奴才們呢?怎麽一個也不跟著?”

    辰祁狡黠地眨眨眼,“我偷偷跑出來的!那些下人隻知道遵父皇母後的命,宮門也不讓我出,下這樣大的雪也不給我出來玩。我騙他們說我困了要睡覺,將他們全趕出寢宮,然後從窗子偷偷爬出來的,哈哈,二哥,你瞧我是不是很厲害?”

    洐祁覺得自己的心柔軟的如同飄飛在風中的雪絨,不自覺地刮上他鼻子,“調皮!”

    他“咯咯”一笑,拉著他的手飛奔到雪地裏,那火紅的小小的身影映襯在天地茫然的雪白中,那樣醒目,那樣驚心。

    辰祁放開握住他的手,撒歡地跑進雪地裏,火紅的身影在天地間飛奔,忽然,腳下一絆,小小的身子一頭栽進雪堆裏。他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卻看見他趴在地上“咯咯”的笑,見他跑近,捏了個小雪團直直扔到他身上,然後爬起來再跑走。

    一路腳印,一路歡笑。

    辰祁站在洐祁身前,仰著頭認真道,“二哥,父皇母後都叫我辰兒,你也叫我辰兒可好!”洐祁摸了摸寒風中通紅的小臉,點頭,“好,辰兒!”

    當晚,九皇子辰祁因受風寒,高燒不止。太醫連夜趕進皇宮,診脈,開方,鬧的人仰馬翻。小皇子昏迷在床上,喝下去的藥一分不剩皆吐了出來,皇上皇後心急如焚。至第二日傍晚,小皇子滴水未進,迷迷糊糊中一直低喃,“二哥……二……哥……”

    洐祁被宣進鳳儀宮,辰祁滿臉通紅昏睡在床上,一邊瑾義皇後抽噎不止,他甫踏進鳳儀宮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匆匆向皇後見過禮,便奔到床邊,將辰祁的小手握起來,手心滾燙一片,他低聲喚道,“辰兒!辰兒!二哥來了!”

    辰祁迷迷糊糊睜了眼,看到洐祁,彎彎嘴角,勉強扯出一個笑顏,低低道,“二哥,辰兒,熱!”

    洐祁將掌中的小手握緊了些,“嗯,待會發了汗就好了。”

    宮女將藥端上來,他拿起調羹親自喂藥,辰祁十分乖巧地一口一口皆喝了,躺下不到片刻,又全吐出來。皇後大哭不止。

    夜裏,皇後因寒症暈了過去,隻留下洐祁一人陪在小皇子身邊,他看著床上高燒不止的辰祁,心中百味陳雜,他以為在這個冰冷的皇宮,除了母妃再無第二個親人了,連父皇也不是自己的。可是這個小小的人兒,帶著一團明媚的火光直直闖進他的心中,讓他骨子裏至親至近的血液瞬間沸騰起來,這是他的弟弟,同父異母的弟弟,這世上還有比血親更溫暖的事麽!

    他將外衣脫了,隻剩中衣,睡到他身邊,將他緊緊摟在懷裏,他身上滾燙,眉頭因高燒而難受地蹙著,洐祁摸了摸那微蹙的眉頭,再摸摸那小小的通紅的臉,低低哀求道,“辰兒,你快些好起來吧!待你好了,咱們去狩獵可好?”

    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火光一片,他隱隱聽到辰兒的呼喚從火光中傳出,“二哥!二哥!”他心急如焚,卻辯不出辰兒所在的方向,火勢將他全身熏烤的一片汗濕,他要救辰兒,他的小小的辰兒。

    身邊一個小小的手忽然拉了拉他,“二哥!二哥?”他猛然驚醒,瞬間睜開眼。他的辰兒睡在他身邊,滿頭大汗地扯著他手臂說,“二哥,我出了好多汗!難受!”

    他看著那張無辜的小臉百感交集,摸摸他額頭,燒已經退了,他緩緩吐口氣,“出了汗就好!”

    辰祁在迷蒙晨光中撅了撅小嘴,撒嬌地摟住他脖子,糯糯道,“二哥,我在夢裏聽到你說要帶我去狩獵,可是真的?”

    洐祁拍著他的背哄他,“真的,待你好了,咱們向父皇請命去?”

    辰祁埋在他懷裏,興奮地點頭。

    小孩子的病來的快,去的也快,不消兩三天就又活蹦亂跳的了。

    冬狩安排在臘月初八這一天,所有皇族皆須參加,等狩獵結束同喝臘八粥。辰祁在得知那一天便翹首期盼臘八快點到來。因洐祁已漸被安排處理國事,自他病愈後一直不曾見過他,他現在十分想見到他。

    好容易等到臘八那天,他隨父皇整裝出宮,他的皇兄們皆著行服騎著高頭大馬行於龍輦之後,他從窗口探出腦袋,向後望去,一眼便找到了洐祁,他一身鮮紅行服騎在馬上,鮮衣怒馬,氣勢軒昂,辰祁羨慕地想,以後他也一定要長成二哥那樣,那樣威風凜凜!他不禁伸出小手用力揮了揮,大聲喊道,“二哥!我在這裏!”

    洐祁微笑地向他揮揮手,嘴唇張了又合,他看懂了,二哥在叫他辰兒,他開心地將腦袋縮回來,跟他父皇商量,“父皇,待會我要和二哥坐在一匹馬上狩獵!”

    父皇慈愛地摸摸他腦袋,“好,不過你第一次騎馬可要小心些!”

    辰祁立刻點頭,“皇兒曉得,二哥他也會保護我的。”

    皇帝見他們兄弟友愛,十分寬慰地笑了笑。

    狩獵場上,皇子及王公大臣們一字排開,隻待鑼響便衝將出去。辰祁找到洐祁,站在他馬下,揚起小臉,抓住洐祁的馬鞭,燦爛道,“二哥,我要同你一起!”

    洐祁不禁回頭去看他父皇,他父皇在高高的龍椅上微微點點頭,洐祁轉過身,牽住他的小手,一用力,辰祁借力踩上馬鐙一躍,躍到他身後,將他摟住。

    洐祁轉頭道,“辰兒,待會你可要抱緊了!”

    鑼響,揚鞭,馬踐雪揚!

    辰祁緊緊摟著洐祁,感覺寒風從耳邊刮過,卻一點也不冷。洐祁騎著馬瞬間奔進密林,在密林奔了幾圈後就發現了麋鹿的蹤跡,他抱著辰祁下了馬,順著足跡悄悄向麋鹿靠近,□□弦滿,辰祁緊張地靠在洐祁身邊,隻聽“卟”的一聲,箭直直射向麋鹿的喉嚨。等不到辰祁跳起來歡呼,四麵八方“卟”“卟”之聲不絕,洐祁用自己的外袍將辰祁裹住,就地一滾,馬兒受到驚嚇,嘶鳴一聲朝著洐祁奔過來,洐祁抱住辰祁跳上馬,一揚馬鞭,辰祁從未見過這陣仗,嚇得躲在洐祁懷中,不安地問,“二哥,怎麽了?”

    他摸摸辰祁的小臉,在他額角親了一下,將他摟緊了,“別怕,有二哥在!”

    冷箭同黑衣人一同追襲而來,冷風襲過,一隻冷箭擦著洐祁肩頭直直飛過去,他將辰祁的腦袋按在懷中,“辰兒,莫抬頭!”夾緊馬肚,飛奔的愈加急速。

    他隱約聽到後方有人厲聲叱喝,“莫傷大的,殺小的!”他心中一驚,瞬間有些明朗,隻將懷中的人兒護的更緊。

    馬越跑越慢,他發現馬腿中了兩箭,這樣下去遲早被追上,他抱著辰祁跳下馬,一揚馬鞭,馬兒嘶叫著跑出去,他抱著辰祁跑向另一個陡坡,卻因雪天路險,不小心摔了一跤,辰祁從他懷中摔出去,“啊”的一聲驚呼,直直從陡坡上滾了下去,他伸手相救不急,順著陡坡也急速滾下去。

    終於將辰祁抱進懷裏,卻發現他身上到處都是血跡,一根枯木□□那小小的手掌,差點穿刺而過。

    他將枯木拔出,血迅速湧了出來,辰祁悶哼一聲,小臉瞬間比滿山白雪還要白,他撕下衣角將他手掌包好,辰祁既不哭也不喊疼,隻將小臉緊緊偎進他懷中,洐祁將他抱起來,在他耳邊道,“辰兒莫怕,二哥絕不會讓你有事!”辰祁極輕極輕地“嗯”了一聲。

    洐祁辯了一下方向,抱起辰祁便往遠處飛奔而去,待到夜冷林謐的時候方停下來,他一路故意將足跡深印在雪地上,布置成一個大大圓圈,自己最後奔走的足跡被清除幹淨,茫茫密林中,無日頭作方向,晾那些刺客一時半刻也找不到他們,不過徒勞轉圈而已。他找到一個小小的洞穴躲藏進去,辰祁在奔走的路上一直昏昏沉沉,此刻驀然停歇下來,驟然睜開眼,見自己仍被洐祁抱在懷中,輕輕鬆了口氣,低聲道,“二哥,你莫丟下辰兒!”

    洐祁見他小臉蒼白,手上的布料被鮮血浸透,不覺心痛難忍,情不自禁低喃道,“二哥絕不會丟下辰兒,二哥會一直保護辰兒的安全,一直……”

    二人被禦林軍救出已是第二日,小皇子辰祁養傷數月方漸漸好轉,隻在掌心,留下一枚粉色梅形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