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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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蕭瑟,落葉飄零,野草枯黃。

    一輛馬車“篤篤”地在道上走著,這輛車由兩匹駿馬拉著,雕花的車窗很是精致,駕馬的車夫是個衣著幹淨的中年人,看他正派規矩的模樣,想必坐在這馬車內的一定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忽然,馬車停了下來。

    “白叔,怎麽啦?”馬車內傳來主人的問話,聽聲音很是稚嫩。

    原來車裏坐著的竟是個孩子。

    被稱呼為白叔的車夫恭敬地答道:“少主,前麵有人昏倒,擋住了路。”

    孩子又問:“什麽人?”

    白叔仔細看了一眼前麵那半側著身躺在地上的人,粗布的衣衫很是單薄,頭發亂蓬蓬地覆在臉上,懷裏抱著個空空如也的酒瓶,整個人一動也不動。要不是胸口還在一起一伏,白叔還以為這人死了。

    “一個醉死過去的酒鬼。”白叔回答。

    “男的麽?什麽年紀?”

    白叔又看了一下那人,不確定道:“二三十歲。”

    孩子沉默了一會,道:“一個人在野外久了會凍死的。白叔,把他搬上馬車吧,我們帶他一程,順道把他送到前麵的烏安城去。”

    白叔遲疑道:“少主,此人身份不明。”

    “沒關係,”孩子滿不在乎道,“既然娘在烏安,那附近肯定安全。”

    “是。”白叔下車朝那人走去。

    就在他的手要接觸到那人肩膀的時候,那人的眼睛忽然睜開,直直地盯著他。白叔隻覺得那雙眼睛亮得攝人。

    白叔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朝那人笑著點頭道:“我家少主請你上車避避風,我們要去烏安,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載你一程。”

    “好,”那人起身攏了攏自己單薄的衣裳,低著頭,訥訥道,“我坐在外麵就行。”他高而瘦削,因為冷,駝著背把自己縮著,看起來極為失意落魄。

    白叔覺得自己剛剛一定是看錯了,這種人怎麽會擁有那樣一雙眼睛。

    孩子聽見這人的話,笑道:“你坐進來,我一個人好無聊,正想有人跟我說話。”

    車廂內很溫暖,地上鋪著波斯地毯,點著一盞青花瓷罩的燈,車內擺著各種精致的器具,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中間,約莫九歲的模樣,手捧著一本書,身邊放著一個裝著各種點心水果的琉璃盤。

    “叔叔,我該稱呼你什麽?”男孩笑眯眯地開口,樣子看起來很是天真可愛。

    “我叫阿吉,”那人見著男孩的笑容,愣了一愣,隨即發現這車裏很是幹淨華麗,連忙將身子退出去,道,“我很髒,還是坐外麵。”

    男孩歪著頭笑:“我都不介意,叔叔還介意麽?”

    阿吉看他一眼,然後便在車廂靠外的一角坐了下來。

    男孩看著阿吉的側臉,,越看越覺得有趣,便扔下書,托著腮盯著他瞧。

    “阿吉叔叔,你長得真帥!”孩子似乎完全沒在意這人那一頭髒兮兮的亂發,疲憊的神情,以及滿身的酒氣,冷不丁就蹦出這麽一句。

    阿吉微微一愣,他下意識重複了那個沒聽懂的字:“帥?”

    “帥的意思,就是說你長得很英俊,”孩子看上去很得意的樣子,“我娘說的,一般人都聽不懂。”

    男孩得意洋洋的笑容在旁人眼裏看起來分外有趣,阿吉也不由笑了:“是麽。”

    “阿吉叔叔,你沒有姓麽?”孩子的話題轉得很快。

    阿吉搖頭:“我叫阿吉。”

    “這樣啊,”孩子轉了轉眼珠,忽然笑道,“那你叫我小弟好了,也沒有姓,和你一樣!”

    阿吉一怔:“小弟?”

    “我的小名,娘喜歡這麽叫我,”孩子很豪氣地一揮手,“我很喜歡你,準你稱呼我的這個名字!”

    童音清脆,帶著滿滿的孩子氣,卻隻引得阿吉淡淡一笑。

    一個富家小少爺,喜歡一個邋遢的窮酒鬼,大概就像精致的玩具見多了,偶然看到一團泥巴後產生的一時新鮮感罷。

    “你不信麽,”孩子眨了眨眼,指著阿吉一身髒衣裳,道,“我以前也這麽窮過,和娘兩個人分一個饅頭吃,那個饅頭還是三天以來唯一的吃食。”

    不等阿吉開口,孩子又接著道:“不過後來就越來越好了,娘總是很有辦法的。所以,你不要以為我是看不起你哦!”

    阿吉沒有說話。

    他在想,母子二人要靠什麽才能不僅僅隻是維持生計,而是能過得這般富裕。看孩子的相貌,他的母親必定生得極美,一個獨自帶著孩子的漂亮女人,做什麽營生最輕鬆最能賺錢呢?

    答案不言自明。

    不過阿吉真希望是自己想錯了,那樣的真相太殘忍,雖然這麽多天以來,他已見過很多殘忍的真相,他還是不習慣。

    車外漸漸有了人聲,聲音漸漸增多,慢慢的開始鼎沸。

    烏安到了。

    “阿吉叔叔,和你聊天很愉快,”隨著馬車的速度減慢直至停止,孩子話鋒一轉,道,“你要不要做我的仆人?”

    “少主,夫人說……”白叔的聲音適時地在外麵響起。

    孩子癟了癟嘴,垂頭道:“財政吃緊﹑精兵簡政嘛,我知道了。”

    阿吉覺得孩子的這句話說得很有意思。

    “告辭。”一路上,阿吉的話都很少,也從不叫孩子為“小弟”,要走了,他也隻是簡短地說了兩個字。

    孩子卻在瞬間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嗯,阿吉叔叔,有機會我們下次再見!”

    “對了,這些吃的你拿去吧,可惜我沒有能讓你穿下的衣服。”孩子將琉璃盤中的食物拿了塊大帕子全部包上,遞給阿吉,神情還有幾分不好意思。

    阿吉接下食物,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似是要把他牢牢地記在心裏。

    他走後,馬車車輪又開始“咕嚕嚕”地轉動。

    白叔驅著馬,拐進一條冷清的巷子。毫無預兆地,他開口道:“少主。”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麽對他那麽熱情,連過去的事都說給他聽?”孩子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懶洋洋的,沒了剛才的精氣神。

    白叔沒說話。

    孩子卻嘻嘻笑了:“因為我覺得這個人很老實,脾氣也和氣,長得壯,樣子也好,而且沒財沒勢的,如果娘把他娶回去,他肯定會對娘還有對我好的。”

    白叔頓時有些汗:“夫人已經再三囑咐過您,不要在外麵亂撿人了。”

    “我知道,就是隨便看看而已嘛,”孩子笑意滿滿道,“說不定哪天就能碰上一個配得上娘的呢!”

    白叔更加汗:“但是今天這人……我們載他這麽久,連句謝謝都不說,而且……”一個乞丐醉鬼,夫人難道會看得上眼?

    “他將我們的幫助記在心裏,”孩子輕輕一哼,語氣淡淡,竟流露出幾分成熟世故的味道,“說出口的謝意,是容易的,卻也是廉價的。”

    “少主明智。”

    孩子聽得甜甜一笑,隨即壓低了嗓音,把車門打開一點,鬼兮兮地朝白叔道:“白叔該不會以為這人真是個爛酒鬼這麽簡單吧?”

    聽見孩子的話,白叔想了一下那人的模樣,依然沒想明白,隻得道:“請少主明示。”

    “你看他的手呀,”孩子笑道,“他全身都很邋遢,但那一雙手不僅修長有力,還特別幹淨,指甲也修得很短,很整齊。”

    白叔沒有注意一個男人的手的習慣。

    孩子繼續念念有詞:“手要幹淨,因為絕對不能玷汙自己的劍,指甲不能長,因為會妨害握劍。隻要一劍在手,絕不容任何妨害。”

    “這是很簡單卻也很難保持的習慣,有這樣習慣的人,多半是一流的劍客。而這個人,在顛沛流離的境況下,還能保持手的整潔,一定是絕頂的劍客,而且,他還那麽年輕。”

    “真好奇啊,看來回去之後,我一定要查查這人的真實身份才行。”

    過了一會,沒聽到白叔的回答,孩子便自己笑道:“白叔,你說這樣的男人,有沒有可能配得上慕容秋荻?”

    “慕容明曦,誰讓你直呼娘的名字?”

    ——車外傳來一個佯裝惱怒的女聲,語調柔和,清越好聽。

    聽見這個聲音,孩子那故作老成的臉立馬換上了天真無邪的笑容,打開車門就往外跳,一下子撲進一個柔軟帶著淡淡清香的懷抱,孩子高興地大叫:“娘!”

    “夫人。”白叔站在一旁,恭敬地行禮。

    孩子的娘微微一笑,柔聲道:“辛苦白叔了。”

    這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身形纖細但凹凸有致,眉目如畫,立體精致的容貌配上那清淡悠遠的氣度,如春風般美麗飄忽,又如茶香般回韻悠長。

    無法想象,如此美人,卻已是一個九歲孩子的母親。

    “你又調皮了是不是,”女子狠狠戳了一下男孩的額頭,語氣卻不見責怪,反而帶著笑意,“又去哪裏給自己找爹了,嗯?”

    “娘,這次我找到了一個隱世的高人,我猜他肯定是一個絕世劍客,”男孩很興奮地摟住女子的脖子,撒著嬌邀功,“他又高又帥,而且呀,看起來比娘大不了多少!”

    “不過,他走了……”孩子小小地鬱悶了一把。

    “那就下次再找,”見著孩子故作憂傷的模樣,女子頓時好笑,她把孩子從車上抱到地上,牽起他的手往他們住的地方去,在路上,她順口對著自己兒子問道,“這人叫什麽?”

    “阿吉,他自己說他叫阿吉。很奇怪的名字吧,都沒有姓。”

    女子不由一愣,下意識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男孩,再一次問:“他叫阿吉?”

    男孩點頭,不解道:“怎麽了?”

    女子笑了笑,摸摸孩子的頭,道:“沒什麽,走吧,我們回家。”

    “嗯!”男孩用力點頭。

    上了前麵的山,就到他們在烏安的住所。

    彼時,同在烏安城內的阿吉正在一家很小很破的酒館裏喝酒。

    他身上還剩二十三文錢。

    有時候冥冥之中,一隻看不見的手會將有血緣關係的人連接起來,不論是在天南﹑還是地北。

    阿吉就剛剛見到了自己的兒子,雖然,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兒子。

    誰讓他早就拋棄了孩子的母親呢?

    作者有話要說:  偷偷地就發新文了,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