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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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坐這裏!坐這裏!”
“哥哥,喝糖水!可甜可甜了!”
“哥哥,快看!這是暉哥哥送安安的彈珠!可漂亮了!”
“哥哥……”
打從記事起,林思遠就不曾像今天這樣順從過某一個人,心甘情願的收斂起渾身的尖刺,默默的陪著那個小女孩玩著各種幼稚的遊戲。
一直到被許老師帶著洗了頭洗了澡,換上了老師的舊衣服,一身清爽的躺在小妹妹的邊上,陽光的味道混著若有似無的奶香充斥著林思遠的鼻端,他閉著眼睛緊張得一動都不敢動,直到給小妹妹讀故事的許老師停了下來,然後腳步聲漸漸走遠,一陣悉嗦之後,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持續不斷的響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思遠小心翼翼的睜開眼,昏暗的光線從書桌處傳來,他慢慢的轉過頭,目光第一次沒有閃躲也沒有回避,認真的凝視著這個小女孩,她好小,小小的嘴巴微微張開,露出裏麵米粒般的牙齒,小小的鼻頭圓乎乎的,隨著呼吸聲微微顫動,小小的耳朵薄薄的,就像透明的羽翼……她緊閉的雙眼上覆蓋著兩道長長的睫毛,就像兩把小刷子。她的耳垂肉乎乎的,他聽村裏人說過,這是有福氣的長相……真好,小妹妹不會像他一樣生來就沒福氣。
就那樣側著頭看著小妹妹,林思遠不知不覺的陷入了沉睡,臉上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安寧。
當許文博批改完作業準備睡覺時,看見的就是那樣兩張香甜的睡臉。這孩子總算是放鬆下來了,許文博心裏暗暗歎了口氣,他給安安讀故事的時候就發現了,林思遠這孩子是在裝睡,直挺挺的躺在那裏一動都不敢動,呼吸聲輕到幾乎聽不見。
這孩子的樣子讓他懷疑自己沒有阻止安安留他住下來是不是做了一件錯事,但他也確實不放心讓他一個孩子住到空無一人的學生宿舍裏去,想著可能是自己老師的身份讓這孩子無法放鬆,所以他假裝自己沒有發現他在裝睡,在哄睡安安之後特意避開了。
現在看來,當時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不同於醒著時的早熟敏感,睡著的林思遠臉上很是增添了幾分稚氣,才12歲的年紀,還是個孩子呢。隻是生活的艱辛與磨難卻早早的壓在了這孩子的身上,讓他承受著本不該一個孩子來承受的一切。
回頭還是找個機會跟王姐說說吧,看這孩子的樣子大概是不打算再回到他繼父家了,其實不回去也好,開學那天發生的事情讓許文博實在是記憶猶新,他繼父下手太狠了,真的是在往死打,這孩子與其回去受罪,還不如就留在學校裏,隻是這樣的話就要做一些安排了,至少要保證食堂不開火時也能吃上飯才行。
隻是第二天,許文博就打消了跟王姐說說的念頭,因為林思遠那孩子在安安午睡時特意找上了他,先是承認了昨天搶安安東西吃的錯誤,然後低著頭請求他不要告訴王老師。
許文博一開始沒有聽明白,他以為這孩子是害怕搶安安東西的事情被班主任知道,後來在林思遠斷斷續續的解釋聲中他才聽明白,他是不想自己周末留校的事情被班主任王老師知道。
“為什麽不想王老師知道?不用擔心會麻煩她,她是你們的班主任,教導照看你們是她的責任。”就像他自己,整個102班就是他的責任。
林思遠沉默了很久,然後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許老師,我能感覺到,你和安安妹妹看我的眼神是不一樣的。”
許文博先是意外,隨即湧上心間的卻是為這孩子感到心疼,他知道這孩子有點早熟,但他從來沒想到他的感覺竟然會如此的敏銳。
王姐他還是很了解的,熱情善良,絕對是個好人,所以他當初才會覺得林思遠能分在王姐的班上也挺好的,她肯定會對這孩子多加照顧。然而,他忽視了林思遠和別的孩子是不一樣的,他的成長環境注定了他對周圍人的目光會更加的敏感。
王姐不可否認是個好人,但她同時也有著另外的毛病,說話時不太會顧及別人的情緒,會將同情與憐憫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來,就像他和丹潼離婚,王姐時不時的就會說上幾句類似於“小周怎麽那麽狠心”“安安還這麽小,以後該怎麽辦哪?”之類的話。
他知道王姐的話都是好意,她是真的在為他們父女倆以後的生活擔心,但哪怕是他這個大人,有時聽到這樣的言辭心裏都難免有些難受,更何況是像林思遠這樣敏感早熟的孩子,也難怪他會對自己的班主任敬而遠之了。
這個問題是許文博也無能為力的,王姐就是那樣的性子,她都活了幾十年了,又如何能轉變過來?
既然不能讓王姐知道,許文博也隻好自己暗中多照顧那孩子了,自此後,他們父女倆的生活裏就多了一個林思遠。
時光如流水,轉眼便是三年。
又送走了一批畢業生,暑假一到,許文博便騎著摩托載著許安然和林思遠回了鄉下。
這幾年許文博和家中的關係著實親密了不少,因為老家交通不便,拖拉機也不是經常能搭上,騎自行車又耗時太長,所以去年他狠了狠心拿出積蓄買了一輛摩托,自此後,他帶著兩孩子回家的時間就更多了。
三人的到來讓許爺爺和許奶奶笑得合不攏嘴,林思遠和許明暉用他們口中所謂的“男子漢的方式”打了個招呼,然後就站在一旁圍觀被眾人抱來揉去的安安,比起兩個人嫌狗憎的皮小子,顯然還是可愛乖巧的安安要更加討人喜歡。
當許安然終於從大人的熱情裏解放出來時,哪怕她已經習慣了也難免鬆了口氣,捂著被揉搓得通紅的小臉,她逃也似的跟著兩個哥哥跑出去玩了。
沿著堤壩朝著竹林的方向一直往前走,竹林的盡頭是一片低緩的斜坡,從堤壩一直延伸到河岸邊,五顏六色的野花點綴在翠綠的草地上,一陣風吹過,陣陣花香伴隨著泥土的芬芳撲麵而來,讓三個並排躺在草地上的孩子都不由深深的吸了口氣。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許明暉沮喪的拔著手邊的雜草。
“暉哥哥別著急,等你長到遠哥哥那麽大的時候,肯定也會長高的!”許安然貼心的安慰著自從剛剛三人在老地方量過身高後就一直處於低沉失落狀態的堂哥。
“那是當然!林思遠你等著,到時候我肯定會比你高!”許明暉刷的坐起身虎視眈眈的看著嘴上叼著一根草閉眼躺在安安另一邊的林思遠,這家夥真是討厭死了,搶他的妹妹,還在大人麵前裝乖,簡直就是一個陰險小人,最關鍵的是他還打不過他,明明那年剛來的時候兩人還是一般高的,現在竟然比他高了那麽多,真是讓人生氣!
對於許明暉的豪言壯語,林思遠都沒開口,隻是睜開眼輕飄飄的看了他一眼。
許明暉:……感到自己受到了嚴重的鄙視!
“安安,哥哥暑假過後也要去城裏念書了,到時候跟著哥哥知道嗎?別跟那個陰險小人玩!”許明暉握著安安的小手,又一次鄭重其事的告誡著自己的妹妹,還是當著林思遠的麵,有什麽話就要當麵說,他可不像那個陰險小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暉哥哥也要到城裏念書了,真好!”許安然樂嗬嗬的說道,至於什麽陰險小人之類的,她就當自己沒聽見了,反正兩個哥哥一直這樣,以前她還認真的為此苦惱過,後來發現暉哥哥會幫遠哥哥打架,遠哥哥會為暉哥哥補習功課,她就不再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而苦惱了。
“考試成績還沒出來吧?你確定自己不會留級?”林思遠斜眼看許明暉,居然當麵挑撥自己和安安的關係,嗬嗬,蠢貨!
林思遠一下子說到了許明暉的痛處,學習成績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啊,特別是自從那年落水事件過後,他媽仿佛是揍他揍上了癮,調皮搗蛋?湊屁股!欺負同學?湊屁股!什麽?語文數學加在一起才三十幾分?得狠狠的揍!
本來已經夠痛苦了,又來了一個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的林思遠,許明暉的日子一下子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學習成績比不過,打架也打不過,搶妹妹還是搶不過……自此後,小小男子漢許明暉有了一個偉大的目標,那就是一定要打倒陰險小人林思遠,要讓妹妹知道,他才是最厲害最好的哥哥!
“學習成績不好怎麽了?我以後跟著四叔他們做生意去!”
四叔許文皓兩年前就大著膽子跟著同鄉去大城市闖蕩去了,從批發市場買來一些小百貨再運到別的地方賣出去,一開始還虧了幾次錢,後來就賺了,家裏的生活條件也因此好了不少,今年因為生意忙,還把小姑也帶出去幫忙了。
“嗬嗬,連算賬都不會還做什麽生意?”林思遠潑冷水。
“誰不會算賬了!”許明暉怒目而視。
“誰答應就說誰!”林思遠嗬嗬冷笑。
眼見兩個哥哥又要吵起來了,許安然熟練的轉移話題:“對了,遠哥哥,上次我寫信問了周爺爺,周爺爺也說讀高中要比讀中專好,周爺爺還讓我告訴你要好好學,以後考大學!”
這幾年的寒暑假,周爺爺都會抽空過來小住幾天,自從許安然學會的字變多之後,她就在爸爸的鼓勵下和周爺爺通起了信,如今已經習慣了生活中多了這樣一個可親的長輩了。
“周爺爺真的那樣說?”林思遠的神情終於不再平靜,盡管許老師也支持他考高中,但如今考中專的人要遠遠多於考高中的,連分數線也是中專的要比高中更高,他不免也會懷疑自己和許老師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如今有了周爺爺的肯定,他內心的不安總算消散了不少。他可不像許明暉那個頭腦簡單的家夥,還真以為周爺爺是什麽七拐八彎的遠房親戚,事關安安,他自然要打聽清楚,後來就知道了所謂的周爺爺其實就是安安的外公,因為種種原因,才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哪怕許老師和周爺爺都支持他考高中,林思遠依舊心中有愧,因為他知道,以自己的情況原本是不應該選擇讀高中那條路的,三年的初中都是靠著許老師的幫助才讀下來的,所以他最正確的選擇應該是讀一個中專,這樣三年之後就能出來工作,也能報答許老師一家對他的恩情。
但是,想到媽媽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男人,那個扔下他媽去參加高考讀大學的親生父親,他的心裏就仿佛燃燒著一團火。
他媽一直告訴他說他的親生父親走的時候不知道她懷了孩子,否則肯定不會扔下他們娘倆不管的。
他那個懦弱膽小的母親從來不敢違抗任何人,無論是他那幾個遊手好閑的舅舅還是後來動輒打罵的繼父,她這一生唯一一次反抗就是堅持給他取名叫林思遠。
記憶的深處,總有一個女人在他耳邊說:
“阿遠,你爸爸他姓林,你繼承了他們林家的香火,他是不知道有你,等他知道了,肯定會來接咱們的。你看,他連兒子的名字都早早想好了,林思遠,多好聽的名字啊!”
“阿遠,你要爭氣,要念書,要像你爸爸一樣考大學知道嗎?你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你是他的兒子,你一定要爭氣,千萬不要讓你爸爸失望知道嗎?”
“阿遠,你不知道你爸爸是多麽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兒子,所以你要去找他,要去告訴他,你就是他的兒子,知道嗎?”
“阿遠,不要恨你爸,要恨就恨我,是我這個當媽的沒用,配不上你爸,但是你不一樣,你是他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