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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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朱厚熜一再邀請,也隻有呂芳一人敢側身坐在他的旁邊,拿了一塊芝麻火燒慢慢地咬著,黃錦和石義說什麽也不敢坐下,躬身站在一旁,也拿著朱厚熜硬塞給的點心卻不敢吃——麵子是主子給的,但分寸卻要自己這樣的奴才來把握,有道是天威難測,今兒個主子高興,賜膳給自己;明兒個主子不高興了,身為閹寺,在主子麵前“坦然坐而就食”可是死罪!
伺候主子吃完了早點,石義千恩萬謝地招呼手下小火者進來抬著食桌走了。他原本還以為主子的口味變了,自己再有庖廚間的十八般本事肯定也無用武之地,再也無法在競爭激烈的內廷安身立命,雖知道雷霆過後竟然連一點雨都沒下,主子反而拍著自己的肩膀說糕點不錯,讓自己明日換了碗碟還照樣上,走的時候腳下生風,恨不得把剛剛升起的日頭給拽下來,快快到明天。不過又一想也沒有必要等到明天,馬上就該準備午膳了,煎炸烹炒燴爆鹵燉,自己一定要拿出平生的手藝來,讓這麽仁德聖明的主子吃滿意才是!
“這些餐具該統統撤換!”黃錦也出去了,隻剩下跟自己貼心貼肝的呂芳伺候著,朱厚熜積壓了好半天的怒火終於爆發了出來,重重一掌拍在了禦案上。
按說主子發了這麽大的脾氣,無論是不是自己的責任,呂芳都該跪地請罪,可他已經完全猜到了原由,盡管讓人不可思議,卻是鐵一般的事實,他不但沒跪,反而嘴一咧想笑,最終卻還是不敢,老老實實地低下頭,壓抑著想笑的衝動,用盡可能平靜的聲音答了一聲“是。”
“朕倒要查查,把春宮畫燒到瓷器上,究竟是什麽人的主意!”說完之後,朱厚熜狐疑地看著垂手站著的呂芳:“呂芳,你是朕最親近的人,該不是你給朕出的主意吧?”
麵對這樣的責問,呂芳一點誠惶誠恐的表示都沒有,語氣之中甚至有一絲戲謔之意:“回主子的話,不是奴婢的主意。”
“不是你出的主意就好!” 朱厚熜惡狠狠地說:“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一定要徹查,無論是誰,朕都要治他的罪。”
呂芳語氣中的戲謔之意更加濃厚了:“回主子的話,奴婢萬死不敢奉詔。”
朱厚熜生氣地說:“什麽?朕將差使交給你,你竟然推三阻四?跟朕講價錢談條件嗎?”接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便鼓勵呂芳說:“你是怕得罪人吧!朕是天子,是我大明朝最厲害的人,有朕給你撐腰,誰還敢難為你不成!”
呂芳咬著自己的下唇:“便是如此,奴婢才不敢奉詔……”
朱厚熜突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主意是朕自己想出來的?不會吧?朕看著都惡心,怎麽會想出這種主意呢?你好好查了再說。”
“回主子的話,不用查,戶部有檔案記載,嘉靖一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司禮監轉上諭,著戶部於太倉中撥銀二十萬兩於景德鎮官窯,燒製宮廷專用瓷器。”呂芳此刻已經把下唇咬破才勉強保持著平靜的語調:“奴婢記得,該年該月二十日,也是在主子的寢宮裏,主子也是坐在禦案前,奴婢也是站在主子的對麵,主子給奴婢下了這道口諭,奴婢便著內務庫造了預算報來,起初戶部覺得此舉太過糜費,頗為微詞,主子不喜,著奴婢申斥內閣學士、戶部尚書夏言夏閣老,其後戶部便承旨照辦,如數將銀子撥給了景德鎮官窯。”
“啊?”朱厚熜大驚失色:“戶部可知道朕用那二十萬兩銀子燒了這些個勞什子?”
“回主子的話,宮裏所用各色物件,照例由主子直接派宮裏的奴婢監造,政府不得過問。所以戶部雖然掏了銀子,卻不曉得到底燒製的是什麽。”
朱厚熜鬆了口氣:“哦,這就好,真真讓別人知道朕命人燒這些東西,朕的臉也就沒地兒擱了。”然後對呂芳說:“想笑就笑出來,把嘴唇都咬破了,讓人看了多不雅相。”
“奴婢不敢!”
“朕讓你笑你就笑!”朱厚熜說:“朕自己也笑,哈,哈哈,哈哈哈!”
開始隻是假笑,看到呂芳忍不住綻開笑顏之後,他也笑了,越笑越開心,最後竟然成了一種瘋狂的大笑:“朕真是個天才啊!竟有這樣好的創意!你不敢管朕,你所說的政府是指內閣與六部各大衙門吧?他們也不敢管朕,就由著朕的性子來,把春宮畫燒到盤子碗碟上,讓朕天天看著這些淫畫,朕縱是神仙,也難保金剛不壞之身啊!”到了最後,他的笑聲竟然帶著濃濃的哭腔。
當朱厚熜開始笑的時候,呂芳就已經不敢再笑了,看著已經陷入瘋狂狀態的朱厚熜,又是心酸又是感慨,便說:“主子息怒,請容奴婢帶主子到一個地方去看看。”
朱厚熜怔怔地跟著呂芳來到了乾清宮側旁的一排寬大的房子,這裏書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卻很少翻動過。碩大的幾案後麵的正牆上,懸掛了一塊黑板泥金的大匾,書有“宵衣旰食”四個大字。呂芳走到門口就止步不前,恭恭敬敬地衝著牌匾跪了下來。朱厚熜沒有看見題款,但見呂芳這個樣子,以為肯定是哪位先帝爺的手書,便也要下跪,呂芳趕緊說:“主子不必跪了。”什麽都不懂的朱厚熜隻能按照他的吩咐,尷尬地看著呂芳流著熱淚,對著牌匾磕了三個頭。
等呂芳起身之後,朱厚熜好奇地問:“這是誰的手書?朕為何不用跪拜?”
“這是……這是……”呂芳哽咽著說:“這便是奴婢的主子萬歲爺你的手書。奴婢還記得那是在主子萬歲爺你入繼大統後不久的一天,下了早朝你就吩咐奴婢伺候筆墨,親手寫下了這四個大字,命奴婢著人刻匾懸掛在這裏……”
朱厚熜怔怔地說:“是朕的親筆手書?這是什麽地方?朕為何要在這裏題匾?”
“回主子萬歲爺的話,這是東暖閣,是主子萬歲爺披覽奏折處理政務之地。”
朱厚熜尷尬地說:“朕有兩年未上朝,這裏可是也已兩年空無一人了?”
“回主子的話,主子雖不上朝處理政務,少不得也要時時過來一趟的。”
“哦?這麽說朕有時還能親曆親為,並未完全怠廢政務?”
呂芳表情痛苦地看著朱厚熜,咬咬牙說:“奴婢今日已犯下死罪,但有些話卻憋在心裏好久了,定要說與主子知道!請主子再隨奴婢入內。”
他的語氣帶有決絕赴死的意思,竟讓朱厚熜有些摸不著頭腦,隻能傻傻地跟著呂芳走進東暖閣,走到北牆一列古香古色的紅木古董架前,就在靠近皇上披覽奏章的那隻架子上,分三層陳列了二十四隻直徑近兩尺的月白色素盤,這些盤子光澤典雅,薄如紙張,每隻盤麵上繪有男女交媾之圖。
朱厚熜愣住了,問:“這……這是……”
呂芳平靜地說:“這是主子命人依著民間流傳既久的《**經》繪製而成的。”
朱厚熜說:“你的意思是說朕每天就是看著這些盤子上男女交媾之法處置國家大事的?”
自度必死的呂芳也不再加“回主子的話”這樣的敬語了,直截了當地說:“便是不處置國家大事,主子也時時要過來賞玩一番的……”
朱厚熜怔怔地說:“褻瀆國家社稷、廟堂神器,朕這個皇帝當得也真夠可以的了。”說著,抱著一塊盤子就要往地上砸。
舉起盤子才發現,透過盤底竟能將盤麵上繪製的春宮圖看的清清楚楚。他連忙問道:“這可是景泰鎮的極品瓷器,要值不少錢吧?”
呂芳說:“回主子的話,燒製這一套二十四隻盤子,光工價銀就花了六萬兩。”
“六萬兩?六萬兩銀子到底值”朱厚熜似乎對這個價錢並沒有概念。
呂芳微歎一聲:“我大明甘肅一省歲入不到3萬兩,寧夏一省也隻2萬多兩。”
朱厚熜牙齒打起了架:“這……這麽說,這二十四隻盤子就比兩省一年的賦稅總和都多?”(我真這麽一摔,打十輩子的工都賠不起啊!)
“主子心裏裝著九州萬方,自然不會把銀錢物價之類的小事記在心裏了。”呂芳說:“畢竟有關天家體麵,不能如尋常小戶那般斤斤計較,便是主子方才進的那頓早點,也抵得上中等人家一年的用度了。”
朱厚熜說:“你不必如此諷諫,朕也曉得你要說什麽。隻是朕如今什麽也不記得了,有心糾偏除弊也不曉得該從何入手。你有何建議不妨說出來讓朕聽聽。”
雖說有心,但呂芳畢竟沒有那麽大的膽子敢直指主子以前的失政,隻能說:“主子聖明天縱,便是做那堯舜之君,也隻在一振作之間。奴婢是個下人,不敢就朝政得失隨意置喙。”
朱厚熜明白呂芳的難處,也想試試自己的本事而不想太倚重別人,便說:“你要耍滑頭朕也由著你,你給朕把《大明律》、《明會典》那些文件都給朕抱過來……哦,還有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的《實錄》,也給朕找來……”
呂芳趕緊跪下說:“主子,不可直呼先帝爺聖名啊!太祖乃是高皇帝,成祖乃是文皇帝,主子切記,切記!”
朱厚熜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你說的對,朕是朱家的子孫,不可對祖宗不敬。對了,朕的起居注該有吧,你撿朕即位之初勤勉理政的那幾年也給朕找來,朕就不相信,朕還就當不了一個好皇帝了!”
又看了看那套讓他心癢癢的盤子,他咽了一口口水,說:“把這套勞什子給朕從這東暖閣裏搬出去,搬到……”本想說搬到寢宮,可想到自己剛剛那樣冠冕堂皇地表了態,隻能咬咬牙說:“搬到內庫封存起來,沒有朕的口諭不得啟封。”
“是,主子!”
盡管沒有自己預想的那樣好,但畢竟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呂芳答應的十分響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