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條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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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天下子民,士農工商自有分野”,士大夫階層為封建社會的統治基礎,官紳不納糧當差是明朝自朱元璋開國以來便奉行的一條鐵律,一直到清朝雍正年間才改變。在一百多年前的嘉靖年間,突然提出“官紳一體納糧”的主張,朱厚熜其實也猶豫了很長時間,本想等到清田結束之後與內閣商議妥當之後再施行,但既然已經提出了嘉靖新政,他也就顧不得朝臣們那如喪考妣的悲戚神情,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國朝以宗室為藩籬,以士子為根基,朕也曉得官紳家田地免稅是祖製,祖宗成法在,後世子孫不可不守。可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兩萬餘官吏、八萬餘太學府學生、十萬餘軍官將佐、二百餘萬兵士健卒俸祿薪餉皆要出自朝廷賦稅。若藩王宗親不納稅,官紳士子也不納稅,朝廷賦稅隻能取之於百姓,百姓不堪重負,便隻能將田土賣與藩王宗親官紳士子,土地兼並之勢必會愈演愈烈,長此以往,總有一日國庫將會一空如洗,百姓也將一貧如洗,再不改製,便要改朝換代了!”

    朱厚熜的目光掃視了太和殿上數百名官員,緩緩地卻又語氣堅定地說:“諸位大臣可當朕杞人憂天危言聳聽麽?我大明百姓生性溫良隱忍,非是實在活不下去,決計不敢犯上作亂,卻又為何各地一直民亂不絕、衛所官軍疲於奔命?概因各地豪強官紳有地而不納稅,農民少地無地卻要按戶、按丁納稅,便是雜賦及徭役也要一應承擔,百姓已然苦不堪言,豐平之年尚能勉強苟活,如遇災荒,百姓無以為食,若地方官府因怕影響考功而不肯上報朝廷賑濟災民,反而加緊逼征賦稅,必致各地百姓背井離鄉逃亡外地,又或以暴力抗稅抗捐,便釀成致亂之大禍。四方蜂起之時,莫說你官紳士子無法再安享太平,朕這龍椅怕也坐不安穩了!

    “聖人雲,為政不難,不得罪巨室。但朕以為,母誕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給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豈有一二人奪百人千人萬人之田地使之饑寒而天道不淪人道不喪者!天道淪、人道喪,則大亂之源起。民失其田,國必失其民,國失其民則未見有不大亂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則無民,無民則亡國!宗親貴戚及官紳士子之即得之利與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與我大明之天下蒼生比,孰與輕重!朕為大明江山社稷千秋萬代永固計,自然要抑製豪強反對兼並,雖千夫所指、萬矢穿心亦不悔也!

    “宗親官紳納糧徼稅隻是其一,稅法也應厲行改革。朕雖垂拱九重,你等時下位列朝堂之人卻是多做過外任職官的,也該知道各地州縣牧民之官最頭疼的便是那種類繁多的實物賦稅,征收之難與運送麻煩還在其次,送抵京城之後還每每被各衙門的吏員敲詐盤剝,若不得滿足,便以各種理由挑剔甚至拒收,影響上下各級官吏考功不說,重新補征押運更是費神費力,這實物賦稅可稱得上是地方官員第一等難事了!而在民間百姓,繳納各種實物賦稅之時又不免為各地衙門胥吏層層敲詐盤剝,以致怨聲載道。如此官民兩難之事,當是一大弊政,也需革除。朕體念其難,待全國清田結束之後,即實行‘一條鞭法’,由戶部重新確定兩京一十三省各州縣田賦,百姓除照例交納科米糧賦之外,將其他各種雜賦一並折為現銀,計畝征收,並將役銀由舊製按戶、丁征收改為以丁、畝分擔,由戶部匡算數額,仍按夏秋兩季征繳。”

    “我朝正統初年便在江南部分州縣試行以銀錢征收實物賦稅,稱之曰‘金花銀’,簡化征收手續,減少胥吏盤剝,百姓得了偌大實惠,無不交口稱頌朝廷仁德。各地官府衙門卻以散碎銀兩需鑄成銀錠有所損耗為由,加征賦稅,名之曰‘火耗銀’。物質不滅乃亙古不變之真理,火耗又從何而來?不過一幹墨吏巧立名目,借機斂財罷了。更有個別州縣竟將火耗加至三分,如此敲骨吸髓盤剝百姓,朕覽之不勝駭然,翻遍史冊也是亙古罕有!

    “朕深知整飭綱紀矯治**之艱難,我大明官吏俸祿過低,難以養家糊口也是實情。京官照例有各地年敬、節敬,夏有冰敬,冬有炭敬,不一而足,倒也不無小補;各省府州縣衙門例銀連孝敬六部等各大衙門及接待過往上司顯貴都不夠,也隻得靠那火耗貼補官吏家用。朕也不忍心讓爾等餓飯穿百衲衣,待朝廷財政景況好轉之後,自當為爾等加俸,實行高薪養廉。時下還需爾等與國同體,共擔國難。今日朕便定下規矩,兩京一十三省各地火耗以一分為上限,收歸各省巡撫衙門掌管,為該省官吏養廉之銀,由各省巡撫參酌治下富庶貧瘠之不同,將各州縣劃分等次,肥缺閑缺少補,瘦缺要缺多補,以示公平。各州縣等次及養廉銀之標準報內閣並戶部備案備查。拿了朕的養廉銀,若還不體念國計之艱、民生之苦,還要一意貪墨虐民,有太祖成法在,剝皮楦草也是咎由自取。縱使僥幸能欺瞞一時逃脫國法懲治,彼蒼者天,豈能容乎?”

    當朝臣們正在皺著眉頭琢磨皇上突然拋出的這麽重大的稅製改革方案時,朱厚熜又說:“開源之法朕想到的便是這些,朕再說說節流之法,也隻做拋磚引玉。我大明開國以來,承襲唐宋舊製,在全國各地建有驛站,由兵部管轄,設有八品驛丞,也由兵部提名吏部任命。驛站負責全**情急遞之上傳下達,並負責在職官員進京、赴任及出差公幹之食宿接送。入住驛站者須有兵部所發之勘合作為憑證,其費用由驛站據實上稟,戶部核實報銷,驛站長年供用的轎馬雜役就地征派。設立驛站本為消息傳遞順暢並公務簡便,但兵部司官為求方便,每年給京師各大衙門及全國各省府州縣配發一定數額之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單路途食宿有驛站接待,一路上轎馬官船由驛站供給,臨行還由驛站送上一份禮銀。如此一來,小小的一紙勘合便成為官場身份之象征,朝中高官大僚當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或其家人仆役也俱都享此殊榮。如今全國數百座驛站已變成官員遊飲宴樂敲詐勒索之所,我朝太祖高皇帝開國之時定下的驛遞製度已日漸成為國家財政之巨大負擔,更成為官員借此營私之痼弊。近兩年來,兵部每年申報戶部核銷之費用俱在兩百萬左右。依朕看來,其中倒有大半非是公幹,糜費數百萬計之國帑,自即日起實行‘驛傳之禁’,兵部從嚴管製勘合發放,奉旨出行或持有吏部調任文書及各部公文之人方可向兵部申領勘合,其他因私出行者一律不準馳驛,因公入住官驛者無論品秩一律不得超標準索要酒食、車馬。兵部開出勘合之時要留下存根,年底於戶部報帳之時,由戶部核對糾察……”

    好大一段話說下來,朱厚熜口幹舌燥,端起禦案上的茶碗喝了一氣之後長舒了一口氣,他還意猶未足地加了一句:“諸位大臣既食朝廷俸祿,便要忠實王命,實心用事,輔佐朕開創嘉靖新政,若有利國利民之建議,定要具文上奏內閣並呈禦覽。朕當擇其善者施行,並依其功效給予重獎。”

    考成法、一條鞭法、驛傳之禁,算是把張居正在十年“萬曆大改革”中的那些改革舉措剽竊了個一幹二淨,日後見到張居正得跟人家賠個不是才行。不過,連雍正年間的官紳一體納糧當差和火耗歸公、養廉銀都操練了出來,連侵犯了誰的知識產權都不知道,真是慚愧啊!

    不管了,曆朝曆代的改革主觀上都是為了緩和階級矛盾,維護封建統治,客觀上都起到了利國利民的作用,管他是誰的,隻要能強國富民,軍功章自然少不了他們的一半!

    那麽一大段夾雜著許多現代名詞的話也不知道他們聽得懂聽不懂,不過解釋權歸朕,更何況朕是一言九鼎的天子……

    想到自己是天子,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具體的事情:“九州之大,水旱無時不有,去年一個冬天陝西通省並山東幾個州縣都未下雪,今年想必是個大旱之年。《尚書》有雲,‘三年豐,三年歉,六年一小災,十二年一大災。’天象自堯舜之時便是如此,朕為君父,爾等為朝廷職官,便是國家公仆、萬民仆役,豐年存糧備荒,欠年賑濟災民便是朕與爾等不可推卸之責任。如今正值春荒,內閣當責令戶部盡快從他省調撥糧米發賑,兩省各級地方官府衙門應組織百姓開展生產自救,或加強農田水利建設以灌溉保秋,或改種抗旱作物,不可使百姓無以為生,若治下出現大規模逃亡或餓死了百姓,就將自家人頭給朕掛到城門口去!

    “內閣應切責各省府州縣今後如遇災情,一律據實奏報,由朝廷酌情減免受災地方之賦稅錢糧並發賑災錢糧,以彰顯朕澤被四方、恩隆萬民之心。吏部製定官員考成之法時,也應將上報災情、組織賑濟作為一項重要考核指標,及時報災就無罪,積極組織賑濟更有功,若有人因怕影響考功升遷而隱瞞災情,致使治下百姓逃亡異鄉,甚或因逼征賦稅而致百姓聚眾作亂,一律嚴懲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