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民工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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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清田自嘉靖二十二年七月基本結束之後,朱厚熜便在全國強力推行新政,當年的秋賦也按照一條鞭法計征收徼。這半年來,盡管各地相繼出現過一些規模有大有小的地方豪強勢力武裝抗稅的惡**件,偷逃國稅的現象也時有發生,但整個國家財賦收入增加了10%以上,加之皇上以身作則厲行節約,在嘉靖二十二年整個財政年度裏,朝廷雖然著實辦了複設京師營團軍、成立兵工總署幾件大事,但戶部不但沒有出現虧空,反而節餘了近百萬兩銀子和三百多萬石糧食。身為大明王朝財政部長,馬憲成還從未這樣闊綽過,看到太倉白花花的銀子和儲濟倉堆積如山的糧米,此前因新政受得那些委屈頓時煙消雲散,對待新政的態度也立刻由原本的抵觸和消極變成了由衷的支持,更成為了新政的有力推動者。在春假剛過便召開的嘉靖二十三年禦前年度財務會議上,他不但對朱厚熜提出的各項深化改革的舉措舉雙手讚成,還力主對那些偷逃國稅甚至暴力抗稅的宗室豪強官紳士子嚴刑峻法,態度之激進讓朱厚熜跟那些宗室勳貴官紳士子一樣,以為他才是嘉靖新政的始作俑者。
論說以君臣兩人目前相得益彰的默契,誰跳出來反對都可以,惟獨馬憲成不可以,沒道理啊!
尤其沒道理的是馬憲成的理由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皇上竟然給征發的民夫發什麽“工資”,這等亙古未聞之事有傷朝廷體麵,更加重了朝廷的財政負擔。
聽了他的反對理由,朱厚熜欲哭無淚:讓人幹活還不給發工資,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了?
馬憲成振振有辭地說他對給工匠工錢沒有意見,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身為我大明的百姓,支應皇差是應盡的義務,更是無上的光榮。曆來征發的民夫還需自備衣食,離家百裏之外才由官府供給口糧,何曾聽說過朝廷還要給他們支付工錢?!
他還沒有說完,朱厚熜就明白了:朕剛推行了一條鞭法,這個山西老摳就想鑽空子了,這麽急於證明黃宗羲定律,不是在給朕的臉上潑髒水嗎?
後世的大學者、中國封建社會罕有的經濟學家黃宗羲研究了曆朝曆代的稅法,得出了一條著名的“黃宗羲定律”:朝廷立下名目繁多的稅目,雖然增加了征收上的麻煩,卻在客觀上限製了朝廷和各地官府隨意加征新的賦稅。而每一次大型的稅製改革,將雜役並入正賦中征收之後不久,朝廷就會想出新的花樣來攤派其他的雜役,久而久之,這些雜役便又成了百姓必須承擔而永遠也無法推卸的法定賦稅。王安石的青苗法如此,張居正的一條鞭法亦如此,更為典型的是,明朝末年為平定遼東叛亂和農民起義所增加的臨時性“兩餉”,到了清朝,就被滿清統治者理直氣壯地加在了老百姓的頭上。
問題是,這是**裸地以國家的名義當強盜啊!
朱厚熜沒好氣地說:“一條鞭法雖是朕的提議,具體方略卻是你馬部堂擬定的,可否請你給朕講講何為一條鞭法?”
馬憲成是何等聰明之人,怎能聽不出皇上的弦外之音,立時為之語塞。
對於精通理財之道的馬憲成,朱厚熜給予了厚望,愛之深便責之切,見他說不出話來,也不放過他:“朕若是記的不差,一條鞭法是將一州一縣的所有田賦、徭役以及各種雜差和貢納,統統歸並於一條,折成銀兩交納,官收官解。既是所有徭役,可否包括給朝廷開礦的差役?”
馬憲成定了定神,說:“不能上體聖上仁德愛民之心,是臣的過錯;隻是,臣掌國朝財政,職分所係,有話也不敢不說。以懷柔鐵廠三萬民夫計,每人月給工錢一兩便需三萬兩,再加口糧開支,每年折銀在五十萬兩以上。這偌大一筆開銷若能省下來,朝廷可以辦好多事情。”
朱厚熜毫不客氣地說:“現在辦的就是大事情!朕且問你,若是讓你白幹一年活,朕卻不發一文錢的俸祿,你可願意?那數萬名礦工還有家小要養活,不發給工錢,豈不心生怨氣?京畿重地,若是激起了民變,莫說朝廷顏麵無存,或征或撫又要花費多少錢糧?”
“回皇上,可效法舊例,所征民夫以三月為期,輪班更替,當無此虞。”
平心而論,這倒是一個既能當強盜,又不至於激起民變的辦法,但說到底還是強盜行徑——哪有白讓人幹活卻不給發工錢的道理?別說不發,拖欠農民工的工資都不行!
“那是我大明百姓隱忍,能體諒國步之艱、君父之憂!有這等忠厚老實的百姓,為政者又豈能不體念民生之難?!況且,開礦雖不需多少技術,卻也是個力氣活,需要的盡是精壯勞力,輪班更替誤了農時,影響了一州一縣一鄉百姓的生計,豈不本末倒置?”朱厚熜遺憾地說:“說起來朕也有考慮不周之處,鐵廠工人本就應改征為招,於順天府治下招募家貧無以為生者到鐵廠當工人,既不耽誤農時,也可解決數萬戶百姓生計。如此一舉兩得之事,朕開始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馬憲成想了一陣,才說:“皇上聖心深遠,非臣這等愚鈍之材可以領會。隻是招募工人所需開支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
見他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觀念,朱厚熜很高興,便打趣他說:“虧你還當著我大明戶部尚書,執掌國朝財政,區區五十萬兩銀子的錢糧便把你嚇住了?你戶部也是匡算過的,各省百姓雜役折銀征收,國朝賦稅收入每年增加在五百萬兩以上,子粒田征稅和官紳一體納糧又多了稅銀何止五百萬兩田賦何止五百萬石!隻拿百分之二、三出來給民夫發工錢你都不願意,朕真真不曉得你這山西老摳到底要把那些銀子留著做何之用!”
“回皇上,朝廷賦稅雖增加了不少,但所需開支之處也有很多,旁的不說,今年內廷開支便不能如去年一般隻一百萬兩了。”馬憲成感慨地說:“再苦也不能苦了君父,皇上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日常飲食菜肴不過五味,推衣衣之藩王使臣官吏軍卒,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讓臣等感激涕零卻又羞愧難當……”
“嘖嘖嘖,”朱厚熜一連串的咋舌聲打斷了馬憲成的話,搖頭笑道:“朕以前隻曉得你馬部堂動輒批龍鱗,議事之時一點麵子都不給朕留,卻不曾想到你拍起朕的馬屁來竟是如此爐火純青不露痕跡!既然如此,你為何又不顧及朕的名聲?朕推行新政、實行一條鞭法才剛半年,明發全國的詔書墨跡未幹,卻又給百姓攤派雜役,讓他們無償給朝廷給朕賣苦力,天下百姓心中會做何之想?還能不罵朕是那言而無信、苛政虐民的無道昏君麽?”
“臣既不能上體聖憂,又不能下舒民難,罪莫大焉,懇請皇上責罰。”
當了一年多的皇上,朱厚熜早就學會了恩威並施的馭臣之術,一個巴掌打過去之後,立刻就給馬憲成塞了一顆蜜棗:“行了,你也不必自責。朕知道你馬部堂是個事君惟仁孝的忠臣,也不隻為了自己的日子好過差事好做,還能時時事事都為朕著想,想讓朕吃的好一點,穿的好一點,再有餘錢把宮殿修的漂亮一點。可你要知道自古治世民為天,我大明老百姓要是被逼得活不下去,朕別說是吃穿用度,便是龍椅也坐不安穩了。”
馬憲成徹底服了,由衷地說:“皇上聖明!”
“聖明也不敢自認,不過還能想著我大明的天下蒼生而已。”朱厚熜笑眯眯地說:“不過你方才的奏對倒提醒了朕,朕還需詔告天下,實行一條鞭法之後,朝廷永不加賦,也絕不隨意攤派雜役,省得你們這幫高高在上的官老爺打著朕的旗號,變著法子從百姓身上刮油!”
馬憲成知道他在說笑,便湊趣說:“那臣還得勸諫皇上一句,這等天大的恩旨也得等個黃道吉日,如皇上的萬壽節之時再詔告天下,在普天同慶之時讓我大明億兆生民都能沐浴聖恩。”
“本就是該當之事,還需找個名目!朕的一片苦心讓你們這麽一鬧,全變味了。唉,此事就依你吧。百姓若是曉得了真相,罵也是罵你馬部堂,跟朕可是沒有關係。”
關於民工工資的爭議隨著戶部尚書馬憲成同意在嘉靖二十三年的財政預算裏增加兵工總署的經費而宣告圓滿解決,轉眼就到了二月份,懷柔鐵廠的官吏從戶部太倉裏領回了銀子,要給所有的工人發當月工錢。
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是,竟然沒有一個民夫敢領取屬於自己的勞動所得!
這倒把鐵廠的官吏難住了——皇上再三強調絕對不許拖欠民工工資,還專門派了鎮撫司的上差現場監督,今日若是發不出去,便是辦差不力,雖說不至於要跟著鎮撫司的上差直接進詔獄,至少年底考功時一個“劣等”的評價鐵定會記錄在吏部的檔案裏。
多虧鐵廠主事急中生智,告訴大家這是皇上給大家的賞賜,誰敢不要便是抗旨不遵,立時拿下送到順天府的大獄之中,總算解決了這個難題。
那些民夫手捧著平生第一次由皇上發給的工錢,無比激動地跪了下來,齊聲頌揚吾皇聖明。
“聖明?”聽過匯報之後的朱厚熜苦笑一聲:“有這麽善良的百姓,朕有什麽理由不聖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