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陽明心學
字數:4086 加入書籤
發生了煌煌史冊前所未有的科場罷考事件,還驚動了皇上親自出麵,取消了嘉靖二十三年的大比,赦免了所有舉子的罪責並保留他們的舉人資格。匯聚京師的三千多名舉子得了這樣的恩旨,心氣勁兒也就泄了,倒是沒有再生事端。帶頭鬧事的何心隱、初幼嘉兩人相約結伴而行,要遵著皇上的聖命遊曆四方。張居正乃是湖廣通省聞名的才子神童,早就被親友鄉鄰認定此去京師必能一躍龍門,如今遭此變故,也不願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家鄉,便跟著他們一起辭別帝闕而去。有一部分舉子出身貧寒無力成行,便入了國子監求學;其他的都陸續踏上了回鄉的歸途,好似偌大一場風波就這樣悄然平息了。
三月末的一天,傍晚時分,一個年輕人自錢糧胡同的那頭走來,在翰林院掌院學士陳以勤的府門口徘徊了一陣子,終於邁上台階,叩響了大門。
顯然他是這裏的常客,應門的陳府家丁一見他就笑道:“是陳大人啊!”
來人衝著那個家丁點點頭,問:“恩師在家嗎?”
“老爺正在書房讀書。陳大人請進。”
此人是翰林院五品修撰陸樹德。他是陳以勤於嘉靖十七年取中的進士,殿試點為一甲三名,是那一科的探花郎,是陳以勤甚為看重的得意門生。時下他又在陳以勤的翰林院供職,師生情分又加上同僚之誼,關係自然非同一般,陳府家丁直接將他讓到了書房裏。
陸樹德撩開長衫的下擺跪下:“受業陸樹德拜見恩師。”
正端坐在書案前捧卷讀書的陳以勤坦然受了學生一拜,然後微微欠身算是答禮,親切地說:“是景修(陸樹德的字)啊,起來吧!”
行過禮,陳以勤讓陸樹德坐下,吩咐家人上茶之後,問道:“景修,近來都讀些什麽書?”
這既是書生之間相互的問候,又是師長在考察門生的課業。陸樹德不敢大意,恭敬地起身作答:“回恩師,學生近來正在研讀陽明先生之《傳習錄》。”
他所說的陽明先生便是開創了心學一派的宗師大儒王陽明。王陽明,本名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世稱“陽明先生”,是明代最著名的哲學家、教育家,也是中國曆史上一個文武雙全的傳奇式人物,文能著書講學,武能定國安邦,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完美的儒家人物,被後世無數文臣武將樹為楷模。他在批判繼承正統的儒家思想程朱理學的基礎上,創立了以知行合一、格物論和致良知說為三大核心的陽明心學。陽明心學既出,士人學者群起影從,一時蔚然成風,自明朝中葉至清朝初年,取代了程朱理學的正統地位,左右中國思想界百年之久,對當時的思想和社會風氣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王陽明死於嘉靖七年,距此時不過十五六年,他的學說已在官員士子中廣為流傳,翰林院的這些詞臣得士林風氣之先,自然要細細地研讀他的著作。
陳以勤雖自幼修習程朱理學,是朝野公認的理學大儒,但也未能免俗,對陽明心學也早有涉獵。此刻聽門生說自己正在研習心學,頓時來了興趣:“哦,是文成公(王陽明的諡號)的著述啊!快與老夫說說,你有何見解?”
“陽明先生於《傳習錄》中說‘某嚐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學生以為,這便是陽明先生知行論之真諦,知行本體合一,重雖在知,卻更在行。知而後行是第一步,行而後更有真知。”
陳以勤點頭讚許道:“不錯,不錯,看來你是將書讀了進去,已得文成公心學之妙意了。文成公曰‘美味之美勿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美味之美惡者邪?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曆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曆而已先知路歧之險夷者邪?’也便是這個理。”說到這裏,他拈著胡須,得意地笑著說:“為師這些話想必你還未必聽說過,這是文成公給其入室弟子顧東僑的書信中所言。顧老夫子與為師是同年,他知道為師雖未隨守仁公研習心學,卻也對文成公推崇備至,便將文成公與他的書信轉抄於為師,聽他信中所言,還要輯錄文成公散秩在外的書信,編為文集刊印呢!”
陸樹德說:“比之知行合一說,學生以為致良知更為重要。陽明先生心學要旨在於‘去人欲,存天理’,良知即天理,乃是存乎於心而不假外求之道德本源,致良知便是要人首先認識並恢複內心固有之天理,並將此天理良知推及萬物,於心則明辯言行之善惡是非,於外則不以物喜不已已悲,超脫患難生死而浩氣長存於天地之間。推而廣之,於君則仁政愛民;於臣則忠義事君,如此我大明君臣共治之清平盛世可期矣!”
師生二人圍繞著陽明心學討論了一個多時辰,陸樹德見天色已晚,便起身作揖,說:“恩師精見卓識令學生受益匪淺,本想再多請教恩師。隻是恩師已勞乏一天,也該早點歇息,學生告辭了。”
“哪裏的話,文成公微言大義,老夫也隻是窺其門牆而已,我們師生共同研習吧!”陳以勤起身送他出門,一邊走,一邊問:“對了,景修,聽說你將尊母與妻子都送回家鄉,這是為何?”
“回恩師,京城米貴,居大不易,以學生的俸祿要供一家人開銷著實吃力,才不得不將家母送回原籍。”
陳以勤知道自己的這個門生出身貧寒,便歎了口氣,說:“唉!翰林院為官畢竟清苦了些。那為何去年內閣要擢升你為延安府知府,你卻再三再四地推辭不就?”
陳以勤說的是去年的一段舊事。
當時陸樹德要上疏朝廷,借彈劾戶部尚書馬憲成來勸諫皇上廢弛新政,因事體重大,成本之後就請他這個恩師過目,他也拿不定主意,便持陸樹德的奏本去找內閣首輔夏言商議,為夏言所勸阻。其後夏言作為回報,便主動提議將陸樹德由正六品編修擢升為正五品延安知府。吏部遵著內閣的指令擬了公文,內閣也票擬得了司禮監的批紅照準,都下了,可不知為何陸樹德卻上疏請辭,聲言自己才疏學淺難當大任,懇請朝廷恩準繼續留在翰林院研習經史子集。
對於陸樹德的請辭,內閣各位閣老和吏部堂官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也大都是翰林出身,深知翰林院的清苦畢竟難挨,一個六品編修一年到頭除了百十兩銀子的俸祿,再無其他進項,陸樹德又出身寒門,出仕為官五六年,些許俸祿除了奉養老母和妻子,連個長隨都雇不起,家中更是徒窮四壁。而且,翰林院裏讀書修史儲才養望本就是為了施展,水裏火裏掙出來就不枉此生。兩榜進士追求的,正是那駟馬風塵、經營八表的快意人生,更遑論他還是一甲及第、名動天下的探花郎!如今朝廷看在他恩師的麵子上,給了他施展抱負的機會,讓他可以將平生所學之孟子王者師學用以治國平天下,他自己卻不肯,真不知道是瘋了還是傻了!就照例不準,命他即刻赴任不得延誤。
可陸樹德也甚是固執,三番四次地上疏請辭,後來內閣不勝其煩,就允其所請,將其改任翰林院從五品修撰,雖也晉升了一級,但終歸還是個詞臣史官,與那坐堂掌印牧民一方的知府大老爺自是無法比的。一番好意,別人卻還不承情,夏言心裏也著實不痛快,有段時日見著陳以勤總是冷眉冷臉,過了許久才擱開手。
陳以勤雖身為師長上司,卻恪守君子謹守禮數平等待人之道,從不隨意幹涉門生下屬之事,因此他盡管也對陸樹德不願升任外官有些疑惑,卻沒有去追問其中的緣由,今日也是因為話題已經說到這裏,才忍不住要問個究竟。
陸樹德說:“回恩師,家母不耐北地嚴寒,每每入冬便要犯病,京師之地還好一些,畢竟可以延請名醫施以針石,若是到了那邊遠州府,學生恐其更為不適,若是發生那些學生不忍言之事,學生便是百死也難辭其咎。”
“唉!是為師慮事不周,未曾想到此節。不過,你也可與為師明言,為師可將你的難處說於內閣,讓他們改派你於南方任職。”
“恩師平日照拂學生之處甚多,學生豈能再煩勞恩師去求別人,”陸樹德笑笑,說:“再者說,學生還存有一點小私念,學生雖然愚鈍,卻也有心於學,便想多跟著恩師研習經學,以期學業有所寸進。”
“唉!你啊!”陳以勤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搖頭歎息著說:“真真跟為師當年一樣迂腐!”
不知道為什麽,陸樹德回話的時候,目光遊離不定,似乎還有什麽難言之隱。陳以勤為人最是老實,因此也就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而且,他隻顧跟學生談經論道考究學業,一直到陸樹德告辭之時,也沒有想想他今日為何要到府上拜訪,還隻當是如往常一般來串個門子扯陣閑篇。
